2005年,贾樟柯在历经了10年坎坷之后凭借电影《世界》摆脱“地下状态”,回归主流文化。从《小武》、《站台》、《任逍遥》再到《世界》,贾樟柯不改初衷,用极个人化的视角关注中国现代化压力不断被边缘化的人们的处境和命运,其作品在独立表达和自觉追求中仍然与商业电影拉开了距离。钟大年在《纪录片创作论纲》中说:“屏幕的空间是一个比生活中的现实空间更为广泛的概念,它不仅能反映一部分生活原貌,而且能成为一个在价值上独立存在的理想世界。这种价值往往表现在,它不仅仅是事件发生的环境背景和运动状态,而且作为充满活力的造型因素,承担着产生意义和表达情感的作用。”[1](P86) 贾樟柯的电影《世界》十分巧妙地选择“世界公园”这样一个有着多重隐喻意味的缩微景点作为叙事场所,通过对“空间”的认知,贾樟柯戏剧性地构造着他的“世界”图景,构造这个“世界”图景中人和人的关系、分裂的自我,记录下现代社会两性间的欲望,男女情感的惊恐无能。在“世界”图景的幻象与人类情感碎片相互重叠中,贾樟柯完成了对现代化的质疑和批判。 一、生存的荒诞 电影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模仿和再现,电影通过特殊的符号系统和叙事方式构成另一个艺术现实。其中,电影镜头具有像词一样的自由,与其他镜头组合连接,借助活动的画面空间讲述,生成意义,形成极富张力的心理空间和哲理空间,从而产生强烈的美学效果。电影《世界》充满了二元对立的深刻悖论,“世界公园”为人物提供一个表面繁华内在封闭的背景,它是真实的场所存在,同时又是一种伪造的真实。“不出北京,走遍世界”“一天一个世界”的广告词充满了虚拟的自豪,成太生在向从汾阳来京打工的同乡三赖和二姑娘介绍“世界公园”里的双子塔时,脸上不无得意又不失幽默:“你看,911时美国的那两个被炸了,我这儿的这两个还在呢!”“艾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凯旋门,我这儿都有”,从埃及金字塔到美国曼哈顿仅仅几分钟,这种极度夸张压缩的场景深具戏剧性。尼采说过:哥白尼时代后,人类便一直漂流在未知的世界。“定居”是人类存在的基本特征,建筑通过分割空间,本质是让人类安居下来。① 然而,在“世界公园”里,所有的建筑只供观赏,无法居住,现代人不再被空间包裹,人与人爱得无助;“世界公园”之外是烟雾腾腾的小餐馆、肮脏破败的小旅馆,简陋拥挤的裁衣店,是火车站、地下通道、卡拉OK厅、医院等公共场所,现实与虚幻相互交错,有力地折射着普通人扭曲失重的精神世界,直指现代人类生存的荒诞性,虚拟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均冷漠异常。 贾樟柯的《世界》具有较强的意念性。 影片开始镜头是一个简洁有力的长镜头,展示的是赵小桃在地下室里寻找“创可贴”,然后是地上美轮美奂宏大无比的跳舞场面,演员穿着鲜艳的各国服装走向前台,接着镜头马上又拉回有很多铁管的地下室。地下室幽暗绵长,人群影影绰绰,底层的拥挤、喧闹和紧张一览无余,难怪赵小桃会抱怨说“天天在这儿呆着,都快变成鬼了!”。片尾,全景画面,一幅地狱般触目惊心的死亡景象:深夜幽暗背景下工厂巨大的烟囱,机器低鸣,成太生、赵小桃两人煤气中毒被发现救了出来。躺在雪地里黑乎乎的一块的成太生、赵小桃声音微弱,孤独而绝望:“我们是不是死了?”“没有,我们才刚刚开始!”在生存面前生命变得异常脆弱,漫漫人生路,痛苦才刚刚开始,已死的不是肉身,而是内心“自我”的死亡。 《世界》里贾樟柯把当代中国沉默的绝望的大多数视觉化了。法国艾菲尔铁塔背景下的孤独的拾荒人;埃及金字塔前一群扛着矿泉水桶的保安;退役的图154飞机宽大的驾驶舱里纠缠不休的成太生与赵小桃;一队鱼贯走过天桥的外地民工;卫生间醉酒呕吐点数钞票的坐台小姐,等等碎片化的景象,构成了“世界”内外纵深复杂的社会现实。这是欲望与梦想交织的世界,夕阳下二姑娘工作的工地,一根根水泥巨柱裸露着钢筋,如同匕首刺向天空,一架民航客机越过水泥钢筋巨柱,越飞越远,面对二姑娘的天真发问,赵小桃说:“反正我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坐过飞机”。成太生的情人廖阿琴拿到签证即将出国,在小廖的裁缝店里,成太生怅然若失,窗外,是浙江村小巷里一把旧沙发在熊熊燃烧。廖阿琴曾对成太生说:温州人都喜欢外出打工,偷渡出国,我们村子是人带人偷渡出国,路上死了很多人。从农村到城市,从国内到国外,从国外到国内,在急速现代化的过程中,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形了,一次比一次激烈的“出走”,在当今的中国毫无衰竭的迹象,“漂流”成了一种永恒的宿命。中国改革开放20年来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社会底层的人们功不可没。让人悲哀的是,正是这样一群人,却走不进现代化生活,难怪贾樟柯会不无感慨地对记者说:“世界公园那些演员给游人提供繁华的享受,而他们本身却只是这种繁华的背景,或者是这种繁华的成本。有太多为现代化付出成本却享受不到现代化的现代人。就像盖机场的人却未必能够消费他的工作结果,他们坐不起飞机”。[2] 和以前完全纪实化的风格略有不同, 《世界》加入大量歌舞表演的元素,歌舞与人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歌舞就是一种生活状态、一种命运境况。张爱玲说:人生就像一件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世界公园里光彩夺目的舞蹈更似一种走向死亡的狂舞,舞蹈的绚丽与现实的灰暗构成强烈的对比。同《小武》一样,《世界》开放式的结尾同样是对传统叙事的又一次颠覆与解构,边缘人物仍然逃脱不了被历史放逐的命运,电影巨大的悲悯力量使《世界》具有一种更为深刻普遍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