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丑恶、丑陋的客观社会现象本身并无不妥之处,将客观的“丑”转化为艺术的“美”,乃是艺术创作的一条重要途径,古今中外按照这种思路产生过大量的经典名著。近年来的中国影视创作,也出现了一股审丑的思潮。但在这种思潮中,却产生了一个越来越严重的精神偏失,那就是“审丑”过程中创作主体审视意识匮乏,以至走入了“嗜丑”的误区。大量的作品热衷于暴露社会、历史和人性的丑陋面,却往往满足于纤毫毕现地呈示,缺乏精神的审视和艺术的提炼,创作主体的理性观照和精神批判处于“缺席”、“失语”的状态,或即使有所表达,和作品艺术境界显示的对“丑”的迷恋相比,理性的反思明显不足,以致实际上造成的是“讽一劝百”的反向接受效果。本文即拟对这种现象进行剖析并略陈己见。 一 由于创作者自身的思想穿透力、精神高度及审美趣味等方面的原因所造成的影视剧“嗜丑”现象,主要存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大量“负面人物”成为剧中重要人物或主角,但叙述流于表面化,审思和判断囿于概念化乃至庸俗化,未能有效地揭示出各种“丑”之所以为“丑”的独特内在意蕴。一些反腐题材影视剧表现官员在权力与金钱诱惑下的堕落过程时,展示“负面人物”违背原则的细节与犯罪的技巧方面普遍“在行”,时有精到的细节与场景出现,甚至不乏神来之笔;但展示得如此详尽,以至形成时常是“反腐”过程的展示,演化成了“腐败入门”的技术指导。《绝对权力》中的女市长赵芬芳为推脱因自己“形象工程”而造成的山体滑坡的失误,居然将责任一古脑地推给主动请缨去现场救灾的副市长周善本,那种无中生有、文过饰非的技巧,就足可以让现实生活中的腐败分子“活学活用”。而且,不少作品在展示这些人物人格变异的深层根源时,往往难出“红颜祸水”论、“小人误导”论的老套。《绝对权力》的书记贡开宸被陷于腐败泥潭的亲人和部下所蒙蔽,《至高利益》赵达功“夫人受贿”虽然事实本身并非不存在,但总的看来却形成一种套路。这些影响巨大的作品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其他等而下之的创作了。探究人物堕落的深层根源难以深入到心灵的最独特、隐蔽之处,其解读自然显得平淡甚至苍白乏力。 而在表现“负面人物”悔过自新的内在逻辑方面,不少作品也常常只是借助于一些概念化、神秘化的东西,如遥远的记忆、傻子式的人物、无实际性内容的宗教等等,剖析实在难以使人真正信服。贺岁片《手机》直击当前“包二奶”的丑恶现象,并力图揭示其社会根源。但最后唤起主人公严守一良心悔悟的,是其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奶奶。老奶奶撒手尘寰时严守一回到乡村,就极其轻易地将惹事生非的手机扔进了化灵的火堆中。似乎造成婚外恋的罪魁祸首不过是现代科技产品“手机”,远离它就能够使现代人重返理想的“古道人心”。这是多么苍白而荒谬的解决方案!因为创作主体审思的力度明显不足,作品就表现出思想深度不够的缺陷。“负面人物”的阴暗心理与丑陋行动就凌驾于主题之上,批判性主题因素在作品情节内涵中难以坐实和显露,结果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反面意义大于正面意义的“形象大于思想”。 而且,不少的影视剧往往都是“负面人物”生气灌注、栩栩如生,戏分多而生动,同“负面人物”抗衡的“正面人物”却戏分少而生硬,简单化、平面化,常有充当“时代精神传声筒”的脸谱化之嫌。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天下无贼》中的胡黎(众称“黎叔”)与“人民警察”的形象。“贼头”胡黎显得颇有领导风范与组织才能,“工作经验”丰富,何时“打猎”(出手行窃)、何时“收工”都胸有成竹;还能求贤若渴,胸量过人,对“青年人才”王薄居然能“慧眼识珠”;而且“技术”过硬,采用空手去掉生鸡蛋壳的技术较量方式,就制服了同他作对的惯偷王薄。总之,胡黎作为一代“贼王”,形象生动而丰满。再来看看“人民警察”的艺术形象。《天下无贼》中的警察们打击犯罪,保障人民财产安全很“内行”:傻根的钱早已被他们调包成一堆“冥币”了,而众贼们还在为一堆废纸打杀;各路盗贼煞费苦心地表演,其实他们的老底已被人民警察了如指掌。但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是,警察与众贼基本上没有“对手戏”,警察制服群贼的工夫主要靠他们用自己干巴的语言进行表白!这样,警察这种具有全局掌控力量的角色,在影片中就成为一个空洞的能指。将一些只有文化符号意义的角色来作为影片思想传达的支撑点,这不能不说是《天下无贼》中最大的败笔。作品最后“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的结局,又怎能具备充分的说服力!“正义的声音”空洞而乏力,“负面”的逻辑力量就空前地凸显出来。 其次,不少的剧作常常有意无意地增添和特写某些超出了主题覆盖范围的“丑陋”的镜头。某些自命为以重铸国家、民族灵魂为旨归的“历史正剧”,在细节的表现上就自觉不自觉地偏离了原来崇高主题的轨道,热衷于对历史、社会和人性的丑陋、阴暗面进行自然主义的写实。这些“帝王戏”在表现帝王“成就一代伟业”的艰难过程时,普遍存在迷醉于主人公辉煌的历史功绩以至丧失必要的思想审视与道德批判的立场,以同情和赞赏的态度公开为历史人物“丑行”辩护的倾向。《雍正王朝》表现雍正同其政敌、贪官污吏进行艰难、复杂、险恶的斗争时,将雍正种种阴险、毒辣、狡诈的手段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演绎。令人遗憾的是,在表演完这些出彩的细节之后,电视剧却忘记了最起码的基于现代精神的批判。殊不知,在现代社会,雍正的那一套怎么说也不再值得提倡。《康熙大帝》在表现康熙治政、平乱、统一的历史功绩时,也采取仰视的态度,缺乏必要的审视意识。平定蒙古葛尔丹叛乱时,康熙先用送公主和亲的方式对葛尔丹进行安抚,待到时机成熟却立即与其生死决战。公主一生幸福这样关乎个体全部意义的大事,则被当作政治棋局中的一颗棋子,剧中对之甚至缺乏基本的怜悯之心。主题歌“我好想再活五百年”对康熙毫无保留的赞赏,更是早已为人们所诟病。原著作者二月河谈及自己的创作感受时曾说到:“我为什么把康熙、雍正、乾隆组成一个系列,而且称为‘落霞系列’,一方面是展示了国家很绚丽、很灿烂;另一方面,就是说太阳要落山了,黑暗就要来了。”(注:李海燕、谭笑:《晚霞璀璨,黑暗将临——二月河谈他的“落霞”系列小说》,《东方》2000年第4期。)对比一下改编后的电视剧,我们不难发现,电视剧很好地表现了原作中的“绚丽”、“灿烂”,而其“落山”、“黑暗”的侧面,则被置于次要的地位,甚至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