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到美国,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美国人介绍中国的文化。记得20多年前我读大学时,曾经梦想有一天能到美国来留学,这一愿望后来没有实现,但有个问题却一直留在我心里,这就是如果我想了解美国社会和它的文化,应该从哪些方面入手呢?后来我发现,这样的问题不仅只属于我个人,事实上,那些不同文化背景下生活的人们,只要他想了解另一种文化,就会遇到我所提出的问题,就如很多美国朋友也经常问到我,如何才能更好地了解当代中国社会和文化?从一个中国人的立场来回答这一问题,我想说的是两句话:一是中国当代社会和文化领域所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变化,涉及的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复杂,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说得清楚。二是一个外国人如果真的对中国问题感兴趣,最好的办法是到中国去看看,亲自感受一下那里的人们是如何生活、思想的。这比看新闻看各种间接的介绍来得更有价值。当然,生活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出国远行,到别的国家长久地生活、学习。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一些文化人员之间的来往、介绍就显得必要,但我要说明的是,每个介绍者因为价值观念不同、所持立场不同,往往对周围事件的判断也会不同。就像不同的美国学者到中国来介绍当代美国文化,带来的意见也是多种多样的。我对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的介绍,是立足于我个人的观察和思考。 今天组织者给定的演讲主题是关于当代中国电影。围绕这个主题,我想讲三方面的内容。第一,结合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背景,介绍一下电影在当代中国社会和文化生活中的影响;第二,结合电影《蓝风筝》,介绍一下理解中国“第五代”电影导演的作品时应该特别注意的几个文化因素;第三,我个人对电影《蓝风筝》的一个评价。 第一个问题是从专业的角度讲,我在大学研究的是中国文学,确切地说,是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而电影在中国大学中是属于另外一个专门的研究领域。如果从严格的专业分工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很多人可能会有疑问,一个并不是专门研究电影的人为什么会对电影感兴趣,而且这种兴趣还不只是停留在一般喜欢看电影的水平?所以,作为演讲我所要传递给大家的第一个信息,是我从自己专业研究的角度感觉到中国当代文化生活正在发生某种重要的变化,这种变化最基本的一点,就是文化的传递方式逐步由原来的文字表达为主,转向包括文字、电影、电视和网络在内的多种方式混合为主的表述方式。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想我们可以从电影在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的地位变迁说起。电影传入中国是19世纪后期的事,从那时起到20世纪40年代,看电影对生活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普通中国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这我们可以从很多中国现代作家的回忆文章中看到。譬如,30年代上海有一位很有影响的作家,他叫施蛰存,50年代以来,他一直在我的母校任教,2003年刚刚病逝,享年99岁。他在回忆文章中说,他喜欢看电影,30年代上海有很多电影院,放映的电影除了中国人自己拍摄的作品之外,很多是美国片。美国好莱坞的八家电影公司在上海都有自己的经纪人,美国公映的电影,上海马上就会上映。施蛰存先生那时差不多每星期都会去看电影,这成为他日常娱乐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但这种情况到了1949年后就有所改变。很多西方电影无法在中国公映,只有少数人员能够看到这些影片。后来不仅是外国电影,就是中国自己拍摄的电影也非常少,所以,看电影成为一种非常难得的娱乐享受。就我自己看电影的经历来说,印象中小时候看电影简直就是一次盛大的庆祝活动,常常会让我这样的孩子期待和激动好几天。我出生于1963年,从小生活的地方是浙江杭州郊区,这是中国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我的父母又是专门从事文化工作的。像我这样家庭背景的人,看电影都这么难,大家可以想象普通百姓心目中看电影该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了。电影因此在当时中国社会生活中占据了非常显赫的地位。记得70年代初,有一部电影叫《创业》,写中国的石油工人,电影拍摄出来后因为有争议而无法公映,后来经过国家最高元首的批示,才能在全国放映。这种文化状况,大概美国人是无法想象的。80年代,情况有所改变。中国的很多电影导演拍摄了不少很好看的电影,像谢晋导演的《天云山传奇》、吴贻弓导演的《城南旧事》等,获得了很好的社会反响。一些西方国家的电影也能够公映了,但限制还是存在,也就是说,并不是所有普通的中国观众能够随意地看到自己想看的外国电影,看外国电影在当时还是少数人享有的特权。记得80年代初我读大学时,因为成绩比较好,班主任老师比较喜欢我,就送我内部电影票,那是专门放给少数领导、专家看的内部电影,观众的范围很小。我就是在这样的场合第一次看到了美国电影《巴顿将军》、《飘》和《现代启示录》。这样的看电影经历不只是我一个人,很多那时过来的中国文化人都有过这种看电影的经历。我可以举几个例子。我最近看了两本书,一本是中国作家王蒙写的长篇小说叫《青狐》,描写的是80年代一个名叫青狐的女作家是怎样从无名的写作者,成长为著名作家。作品中有一个细节与看电影有关。那就是青狐因为发表作品出了名,作为名人的标志之一,她除了可以与中国的上层文化官员交往外,还可以到那些专门招待贵宾的内部场所,看内部放映的外国电影。也就是说,看内部电影在这个时期是作为衡量一个中国人社会身份高低的标准。另一本书叫《北京电影学院故事——第五代电影前史》,作者叫倪震,是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他们读大学时的老师。他记录了第五代中国电影人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电影学院读书时的经历。其中有一段是讲述他们看内部电影的故事。这些大学生为了能够看到内部电影,要挤很长时间的公共汽车,从北京郊区赶到市区。但这还不是让他们感到难受的,最让他们感到痛苦的是弄不到电影票,看不到自己想看的电影。为了能够弄到电影票,他们想尽了办法。其中的办法之一,就是自己制造假票,混进电影院。我举这些事例,是想说明在一个看电影都成问题的社会中,普通人的思想、情感的表达方式自然不会选择电影这样的方式为主,而只能是以文字书写为主要方式。我们从这一时期不少中国电影的来源上,也能看到,很多电影是根据文学作品改编的。包括像《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城南旧事》等电影,首先是文学作品获得了很大的成功,然后电影导演将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这些电影的成功,有一部分与文学作品的成功相关。所以,这一时期如果我们考察电影与文学的关系的话,就会发现文学对电影的依赖很小,几乎很少有中国作家的写作是受到了电影的启发和影响。相反,倒是不少电影导演从文学作品中获得了不少灵感和启发。进入90年代之后,以往那种看电影难的局面几乎不再存在。这倒不是说国家对外国电影进口没有限制,只是这种限制对中国人看电影没有多少大的影响,因为现在很多中国人看电影并不是通过电影院,而是通过购买VCD、DVD碟片在自己家里观看的。90年代以来中国影视市场发展迅速,随着多媒体技术的普及,普通的中国人通过各种渠道很轻易就能够获得自己想看的电影碟片。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当代文化的表述形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所谓深刻的变化,一是类型上的,由原来书面文字表述为主,转变为以影视图像表述为主。譬如在报道海湾战争时,人们就发现,报纸和期刊等文字媒体的报道就不及电视转播来得直观、生动。二是社会影响上,以影视为主的图像表述方式全面成为社会文化传播的主导形式。每天中国看电视的观众达数亿人,没有一本书和报纸期刊的发行量可以与影视传播媲美。如果说,90年代以前,在电影与文学的关系上,电影对文学的依赖更强的话,那么,90年代以来,文学对于电影的依赖性是越来越大,并且有不断增大的趋势。一方面,不少中国作家的写作开始通过看电影来获得灵感,电影成为中国作家文学写作的重要思想资源。另一方面,很多中国作家直接为影视服务,不仅将写电影、电视剧本作为自己的一项职业,而且,还谋求通过影视渠道来扩大自己的文学声誉。譬如,中国年轻的作家苏童在90年代初还只有少数文学圈内的人知道,但通过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成功播映,苏童的影响不仅覆盖了整个文学领域,而且还扩大到社会上。现在一个作家作品要有社会影响,人们首先会想到与影视传媒的合作,而不是像以往那样仅仅满足在报纸、期刊上发表。上述变化对当代中国文化的发展具有很重要的意义,所以,我觉得关注影视文化的发展并不只是少数影视专业人员的工作,而是很多研究当代中国文化的人都应该注意到的。事实上,我们也可以看到目前中国国内,很多介绍电影的书是由作家或非专业电影研究人员撰写的。大学中文系原先只是研究文字作品,现在也开始将影视作品作为分析、研究文学的重要参照对象。这种情况我听说在美国大学中也早已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