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旨在分析电影理论中的“认同”(Identify)概念。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理论区别于经典理论的一个重要之处,就是不再将对电影的观看简单地视为一个知觉过程,或者机械地接受以某种物理性的方式展示图像的过程。当代电影理论开创了一种特殊的研究范式,即在对电影观看行为的研究中纳入了主体性、文化、意识形态、性、种族以及阐释等多种问题。但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在上述问题的讨论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研究所共同采用的方法——精神分析学。“认同”作为精神分析学的基本术语,被用来解释观众理解电影的过程。后来这一词语越出了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在各种当代理论中被普遍运用。本文将分析这个概念的使用情况:它被用来解决哪些问题,以及它实际达到了什么效果。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分析和清理不承认任何理论或方法的优先性,而仅仅凭借我们思维的正常逻辑。 让我们耐着性子,从那些古老问题开始。一方面,观影经验有一个异常复杂的结构。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既“相信”电影告诉我们的东西,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面对着一个虚构的对象——这些看似矛盾的经验是同时在我们的观影过程中发生作用的。说明这种经验产生的方式和特点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但它有助于我们真正了解电影这种媒介的能力和属性。另一方面,对观影经验的考察与电影哲学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有重要关系,例如对电影的反应中知觉和想像力如何发生作用。我们在什么意义上可以宣称观众对电影的感知是一种认知性的“幻觉”?如果这个长久被电影理论不假反思地接受的结论真的成立,我们根本无法解释观众在看恐怖片时并不尖叫着夺门而出这类简单现象——显然,他们可以“感知”与片中角色在某种程度上相似的“恐怖”的心理经验,但是他们并不拥有与角色一样的、“相信”恐怖对象真实存在的信念(belief)。在这个问题上笼统地谈“认同”(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和后现代电影理论正是以此为基础)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例子同时也可以说明,与“认同”的观点相对的、断言电影影像的“透明性”的说法,即相信电影是我们感觉的延伸、我们真的通过影像看到了被摄物的传统说法也是经不起检验的。从日常经验出发来讨论电影是一个琐碎平庸的过程,没有深邃繁复或者启发智慧的意味,但这恰恰是属于电影哲学层面的问题;因为对常识的分析、而不是对某些替代物的分析,才是对我们认识能力的真正挑战。 整体认同 电影理论家们对“认同”概念的运用和解释并不相同。我们可以比较宽泛地将他们划分为两类,一类坚持“整体”认同(如博德里Jean-Louis Baudry和麦茨Christian Metz),一类则认为“认同”在观影过程中是局部地、或者只在某些层面发生作用,但他们的根据各不相同。 1.认同:从自我意识到先验主体 克里斯蒂安·麦茨的《想像的能指:精神分析学与电影》(注:Christian Metz:the Imaginary Signifier:Psychoanalysis and Cinema,1985)无疑是“认同”理论最重要的文献之一。麦茨认为对电影的理解依赖于“认同”过程,这一过程囊括了理解的全部环节。麦茨所关注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拉康的理论目的,即对主体立场及其与电影能指之间的关系的分析。当电影观众根据影片及其含义来进行自我定位时,镜像阶段的自我反省就变成了电影观众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电影观众的“认同”实质上是一种“自我认同”:“观众认同的是他自身,他是将自身作为一种纯粹的知觉行为……一种感觉的可能性条件来认同的。因此也就是将自身作为一种总是先于每一个‘实存’的超验的主体性来加以认同的。”(注:Metz 1985:49)麦茨将“结构”和“意图”/“意义”规定为观众心理过程的一部分。基于这样一种立场,一旦离开了自我反省/自我反射的主体作用,一切都将失去意义:“每一刻我都在电影中成为自己的目光爱抚的对象”。(注:Metz 1985:54)这与拉康本人对“镜像阶段”的理论表述是完全一致的:“正如我时常强调的那样,‘镜像阶段’并不仅仅限于个体发展中的某一个阶段。它还具有一种示范性作用,因为它揭示了主体与其自身幻象的某种联系。”(注:Lacan 1988a:74)“认同”使得看电影的行为成为一种面对观众自身的方式。 “整体”认同的说法断言了一个实体意义上的先验主体的存在。在最极端的理论家(如博德里和库恩)那里,这种观点得到一种笛卡儿式的先天论证的辩护:只要电影的(意识形态)效果的存在,就必有意识形态意义上的观影主体。如果这一论断成立,“认同”机制的真实性立刻就确立起来了。 博德里借助拉康的理论,说明意识形态如何将观影者构造成一个先验的主体或想像中的统一体。镜像阶段的理论被用来说明我们在电影院中的体验:在那里,认同成为主体性的基础。我们不仅与人物认同,而且也与摄影机认同——因为它代表了我们对秩序、组织和统一的向往。我们想要一种能够把各种叙述组织成一个整体的叙事,这种叙事把自我确证为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个自我是先验的,无所不知的。(注:《外国电影理论文选》,1992:482) 这种思路甚至在标榜“解构”的女权主义理论、后殖民主义理论中也得到继续,认为以好莱坞为代表的主流电影的运作方式就是把观看主体定位为意识形态的统一体,而非主流电影(如“女性写作”的电影)正是通过阻止想像界的认同而提供替代性的认同,从而解构主流电影的意识形态支柱。(注:Aron Copland 1982:47,Lo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