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那并不遥远的远方的物品与消息。我们观看无数“被目击的”事件,仿佛在观看事件本身,浑然忘却了那只是媒体制造的景观。新闻、戏剧和游戏之间的分界线日趋模糊,现实正演变成影响我们的诸多影像之一。各种影像在同一个意义世界里为吸引人们的关注而彼此竞争。影像比现实更真实,一切都是影像,所有这些都如此逼真、如此可感,影像和影像所表征之物间的距离却被取消了……今天所要追问的不是媒体如何嵌入生活,而是媒体如何构造生活?生活如何通过媒体成为可能并得以实现? “虚拟现实”这一概念暗示了现实可能是多重的。它是一个场所,参与者在显示屏外“观看”并且“进入”这一场所。然而,这一场所却并非简单的容器,它是“准现实”,一个“另类世界”。它不是空虚无人的舞台,而是一种“共在”。无论是科学领域的拟真实验,还是无聊时刻的网络漫游,都在颠倒着现实和虚构、真实和影像的关系。在这个媒体时代,在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不厌其烦地反复陈说的这个仿像世界中,我们面对的现实是一种超级现实[Hyper-Reality],过度现实。而逼迫着我们去思索的,是超现实作为艺术理想在超级现实中的幻灭。 网络游戏带来的理论挑战:当游戏占据人们绝大部分清醒的时间,游戏是否还只是游戏?《传奇》的网络世界中已经聚合了几亿玩家,随时都有几千万人在线,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人类共同体,游戏是否还只是游戏?《传奇》玩家的投入使我们怀疑,游戏中的身份是否仅仅是个被扮演的角色?你是在模仿还是在扮演?那是你的一个虚拟身份还是你的替代物?是你在扮演“他”,还是“他”在代替你生活?如果单纯用物质世界的标准去规定现实,那么,在那影像之后的是什么。通过界面和影像世界,我们进入了什么?那是爱丽思精彩纷呈的神奇之旅?是柏拉图的囚徒们渴望逃离的虚假影像的洞穴?还是可以安居其中、逃离“现实”的桃花源?网络游戏的快乐跟看电影不一样,跟看戏剧看球赛也不一样。玩家是主体,没有必定的剧本,游戏情节只是背景而非命运。传奇世界是在无数玩家的互动中形成、发展着的,人的生活与命运由自己也由江湖决定。虚拟与现实交接为一,彼此蕴含,网上、网下的欲望与关切交织交叠,“现实”作为一种生存依托迅速吞噬消化了虚拟现实,使之得以“实现”。我们说的现实不只是真正发生着的一切事态的总和,而且是我们以之为生之物,我们依托着它安排生活的东西。其实现实不是我们栖居其中的容器,而是我们依之而生的支撑物,现实甚至是因我们而实现的东西。现实是“现实生存”的“影”和“像”。 拟仿[Simulation]与似真性[Verisimilitude]、非现实性[Irreality]与亲密性结合为一。网络世界中人并非都是抽象的他者,他们与日常生活中一样生机勃勃,满腹动机、充满愿望,为情绪和观念左右。网络中人是“生机勃勃的在场”[the Vivid Present],在网络中充满痴男怨女、梦想和阴谋。而在网络生活之外,在这个人格日益被角色替代的社会,我们却时时刻刻跟无数“抽象他人”交往。被我们指认为“现实”的“生活世界”早已是一个充满陌生人的世界。 凝视着那微光中跳跃变化着的画面,源源不断的图像映在身边人的脸上,也映亮了我的面孔。过去的人们饭后习惯于围坐在篝火旁闲话漫谈,现在,此刻,在这庞大的圆形球体上的无数的人们,正和我一起,沐浴在这永不间断地向着地球倾泻的庞大电波之中。这同时发送给所有人而又非专门给任何人的影像,日夜堆积在我们的头脑。电视是把人间变成剧场的器具,我们看着电视,如同围观一场戏剧。连绵起伏的生活被拆解、被编织为一段段新闻、一个个故事。电视中发生的事件是闭合的,是有开头和结尾的叙事,各种纠葛、矛盾在结尾都会得到解决。日常生活却并不总是如此,日常生活是无始无终的“在路上”,我们在途中工作、娱乐、筹划、忧虑。正如舞台上的戏剧动作仅仅是动作的类似物,而实际的动作却消融入事件那不可分割的整体之中,作为一个尚未实现的形式,它早在演出完成之前就存在于戏剧的动作之中了。我们在舞台上、屏幕上看到的行为有始有终,处于一个有意义的行为系列中;可在现实生活里,除非是回顾,也就是除非在有组织的反观之时,我们看不到完整的“事件”。 影像世界不仅仅是可以看见的世界,而且是语义关联中的世界,否则就只是活动的照片。当我们把一组照片联系起来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征服时间,那只是表象化了的运动。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逻辑空间中的事实是世界。而图像呈现逻辑空间中的事态,呈现诸基本事态的存在和不存在”,并且,“世界是如何的,这是由描述而非对象罗列给出的。”影像与叙事密切勾联在一起。影像如同叙事一样具有构建意义的功能,我们也正由此在世界与眼睛之间划定了界限。 对大多数人的生活来说,电视具有支撑作用。看电视是一种投入的观看,但是,无论多么充满同情的观看归根结底还是观看。距离是观看的前提,与行动相比,看是一种被动的生存状态。在今天,这种说法变得不甚可靠,当观看占据了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而且已经构成一种集体性经验并且能够成为集体记忆的时候,它就不再是单纯的旁观。那些宣称媒体异化和磨灭人性的理论,那些对媒体或者技术满怀恐惧的心情,都立足于一种“人类学原教旨主义”。生存论的意义只能从日常生活中逐渐建立起来,意义来自使用,经过人类半个世纪的使用,电视已经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灰白盒子,而是你的保姆、你的朋友,永远在那里的潜在的伙伴。电视仿佛承担了阿尔贝蒂赋予绘画的功能:一个向外张望的窗口,但是它不仅提供视野,而且带来讯息——来自那不可见的远方。同时,电视是一只眼睛,它提供往外看的视角,同时也向内窥视。它用泛着灰白色的眼神盯着你,迫使你打开按钮,这意味着你无法把它当作一个物体,它是一个缤纷世界,不但通往你所身处其中的生活,而且容纳着许多人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