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体制共舞中营造真善美 随着《青红》、《世界》的公映,“第六代”导演再度成为媒体的重要话题。虽然已经约定俗成,我个人一直尽量少使用“第六代”这个词。因为我认为这些导演彼此之间的差异要远远大于风格特征上的共同之处;而每个导演自己的作品之间差异也非常大,有的导演已经在创作上和话语上完成了带根本性的巨大转向(例如张元)。同样,我们在学术意义上使用“第五代”这个词也应该是一个风格概念、作品形态、创作走向具有某种共同性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年龄或年级的概念。许多媒体将分析聚焦在这些青年导演与体制的关系上。“西祠胡同”有位网友以“错错错”这样分析第六代与体制的关系:“2003年底,国家电影局的上层人士以‘喝茶’的形式与贾樟柯、王小帅等一干中国电影‘第六代’对话,恢复了他们官方认证的导演地位。于是,2005年上半年我们得以有机会在大银幕上观看《世界》,欣赏《青红》。中国电影的发展,需要‘第六代’和电影当局合理的和解。然而,这种和解淡化的只是中国电影局部的矛盾,远非解决中国电影整体存在的问题。” 我的看法是,不能将所有导演进入体制后的变化都归入体制的影响,体制对导演的影响不是外在的、不是整体性的,选择的自由还在每个导演肩头。我个人认为,体制内拍摄的作品各有千秋;《世界》、《日日夜夜》在我看来不是成功的作品,而《青红》在质感和力度上至少不比《十七岁的单车》差,《青红》是今年的一部可以跟许多电影作品相比的力作。而一直在体制内拍片的王全安2004年完成了《惊蛰》,那也是一部很见现实主义功力的作品。从《长大成人》和《卡拉是条狗》来看,陆学长既有记忆的能力,也有体察当下底层的功夫。 在这些青年导演的新作品中,《青红》最吸引我的注意。影片唤醒了我对那个时代的沉重的回忆,给我对国家力量介入私人情感纠纷的深深的思考,它让我看到那些无力的个体面对时代走向死亡的悲剧,它的时代氛围、爱情觉醒和性的盲动是十分准确的,影片展示的青春冲动十分真实,它以一种现实主义的忠实态度有质感地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境况和社会关系;影片那突转和有力的结尾让我产生极度的震撼。在结尾处,女儿的命运和父亲的命运在主题上统一起来了:他们不管是工作、居住地的选择还是个人情感恩怨的伤害与解决,都被一种巨大的异己力量给控制和决定了。面对一个性犯罪分子,父亲可以提起铁棍砸过去,而面对强大的组织机器对他们的居住地的安排,面对法律机器对他们私人恩怨强力处理,他们一句话没有,只有逃走,而且是一种一言不发的、悄悄的逃离。这是我近年来看到的青年导演的作品中最具有时代质感、生活境况的一部。这部作品把细碎的有质感的真实与人的命运的真实性、社会关系的真实性重合了起来。 也许与体制的影响无关,《青红》的结尾出现巨大的叙事空洞,从爸爸去工厂把小根送上警车以后,影片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主导事件走向结局的是另一种的矛盾。爸爸对小根是否要判死刑的态度只用很间接的方法交待了一点点。真真妈对青红母亲说:“听说这种事判得很重,听说还要——”。“不会吧,老吴也担心这个事情,还专门去打听过,应该不会的。”但是这里父亲的态度是变化了的。更重要的空缺还在于:青红对小根被判死刑知道不知道,何时知道的?什么态度,什么反应?结尾部分对这些重要的情节转向交待完全跳跃,然而这里主人公彼此之间的态度和陈述是有法律意义的,是关乎小根生死的。从前面爸爸拿着铁棍要把小根打死来看,爸爸会不会对小根被枪毙拍手叫好?也许,他明白过来以后会知道小根不该死,为了小根和女儿的今世今生,他们应该尽力去阻止小根被枪决。就我对剧作常规的理解而言,这些都处于向结尾的高潮点运动的重要转折点,是不能空白、不可跳跃的。因为从小根被抓走以后,故事完全是另外一个情境,矛盾的焦点和起决定作用的力量就不在一心要回上海的父亲和那一对青春畸形爱情被中断和野性情爱冲动的青年男女之间了。不管是从挖掘戏剧性的叙事需要还是真实的情感变化的角度,这里人物对飘荡在空中,落向小根头顶的那张死刑判决书都一定会有一些跟此前戏剧动作转向甚至反向的动机和行为。对死者,那是蛮横、不合法的(即使按照当时法律),那是哭叫无声的生命终结,而悲惨之情又哪里会止于死者和他的家庭,那些血花飞溅的枪声将缠绕这父亲和女儿的一生。这逃离回上海老家的父亲和麻木的女儿怎样看待这枪声?他们是把那枪声当作青天老爷为民做主的痛快复仇?还是当作他们共同参与后无法控制的过失性谋杀?不管怎样,他们都应该知道,死者那颗子弹洞穿的头颅将陪伴他们一生。那回响在山谷中的枪声将永远回响在他们此后的每一个幸福时光。相对作者要表达的主题意念和故事进程的突变来说,这里矛盾有巨大的变化,情节走向有巨大的转折,而导演为什么在这需要力量的结尾之处留出了这么大的空白? 《世界》延续了贾樟柯作品的一些特征:呈现生活质感和底层人的心底欲望。但是这部影片开始出现一种他以前作品中没有的东西:贾樟柯导演也开始写真善美。有两个段落表现得较明显。洗手间里,赵小桃进来,她跟俄罗斯女孩抱在一起,表现两个身处底层的女孩那份理解,表现两人在情感上是如何相濡以沫。另一个段落是二姑娘在工伤事故死去以后,他留下一张字条,写着他欠了谁谁多少钱,王洪磊看到这个字条以后就蹲在地上哭了两三分钟。这是一个被许多报纸炒作过的矿难故事中的底层人心灵美好的故事。对这个底层人心灵亮色的炒作起到了稀释矿难事故那黑色境遇的作用。而《世界》中的移植是对社会上和导演自己以前作品中煤矿工人那黑色境遇的稀释,是用医院绿墙上横移出来的字条抢夺和覆盖矿难中工人的死亡阴影。看到那张用手写字体写出的静止画面的欠条,我闭上了我的眼睛。在中国,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写真善美,最动人的高调之一就是艺术理论中的真善美统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