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世界》与《青红》的公映,相信贾樟柯、王小帅一定颇不平静。但与海外电影节的热烈适成反差,国内观众似乎并不领情。“新生代”似乎依然延续着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宿命。虽然我们分明从作品中感知到一些变化,但除了在媒体上搅起了一些波澜,也便余音寥寥了。“新生代”到底怎么了?走进院线到底意味着退化还是羽化?他们最终能够扛起本土主流电影创作的重担吗? 由于这批创作者刻意凸现影像创作的自由、自我表达功能,导致海外获奖无数,却渐渐远离了本土电影的主流现状 “新生代”是一个比“第六代”更模糊更宽泛的称谓,在新世纪以后被系统使用。一方面是由于越来越多的来自不同背景的年轻人拿出了他们的作品,打破了“第六代”的界域;另一方面则是理论界对数字化的概念采取了有限度的调整。于今观之,这个称谓的微调确有深刻的转型意涵。 从某种程度上讲,“第六代”是“第五代”顺理成章的延续,它在严格意义上是指北电85、87两级本科班,以及同时期中央戏剧学院的少数成员。如果我们视上世纪九十年代平民对影像资料的个人占有为消解电影话语霸权的先声,那么“第六代”称谓的裂解,实质上是院外青年进一步对拍摄权利的夺取,具有了瓦解“霸权”的实质。这也是从另一条路径呼唤一种新的电影形态的出现。简言之,这种新电影不再以一代人的集体意识作幌子,去求索或强加对人生与世界的总体看法,而是关注鲜活的个人经验,以多姿多彩、互有偏差的个性化图景来复合时代的面貌,提供与倡导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观看”。虽然这个称谓尚欠准确,但一个“新”字所表达的结束与开启之意,寄寓了人们对中国电影革新的殷殷期待。 在十多年的漫长历程中,“新生代”始终在努力构建着这种观看。由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这批创作者刻意凸现影像创作的自由、自我表达功能,导致海外获奖无数,却渐渐远离了本土电影的主流现状。作为一批用母语书写民族历史、展现当下国情的电影作者,无法实现与本土观众的交流,纵使海外声名显赫,亦无异于郢书燕说。更重要的是,由这批作品所代表的银幕新美学,持续徘徊在国内观众的视野以外。人们迟迟不能体验这种新的观看,不能认识当代电影除了娱乐,实际上还能提供对当下生活的深切关怀。这不能不说是“新生代”艺术理想的落空与悲哀。 从最初焦灼的自我表达,到游走西方,再到满腹乡愁重又焦灼,而此番焦灼乃是体认到了一种身份的危机。“新生代”划出的这条轨迹,既有迅速贴近世界电影潮流的努力与盲从,也有身处社会大转型阶段的无奈和浮躁。于是,寻求进入本土院线,成了这批新电影作者近年来的动向。它体现了一种成熟,是转战多年后对国内状况的直面与承认。毕竟中国电影尚未完全市场化,迟迟不能进入公众的视野,意味着无法展开对电影潜移默化的当代改造。时间逼人,“新生代”的作者们已不年轻,许多人已入不惑之年。 “新的观看”的理念与本土观众整体的观影趣味尚有差异 贾樟柯始终坚持以底层视角关照激变的大时代。他的《小武》、《站台》、《任逍遥》,平实而委婉地诉说着中原小镇的躁动与变迁。像每一个远居他乡且多愁善感的游子,他既欣喜于外部世界对故乡的改变,又为记忆中的人事不再而淡淡地哀伤。贾樟柯诚实地描述着他的感受,包括困惑、茫然与无奈。他并不假装成一个清醒而冷静的裁判者,也不自诩是个哲人,他的影片就像一本日记,没有矫饰和虚伪,记录着真实自我的真实想法。由之,一种对话的氛围得以建立。它基于作者面向观众采取的平视姿态,不是惦记着教导人,而是偏于客观的呈现。作者的任务就是在纷繁芜杂的生活中发现故事,用逼真而不造作的手段带我们去看。 这种在剧情片中体现纪录片理想的运作,自二战之后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肇始,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演化为“真实电影”及“生活流”技巧,九十年代至今则成为与魔幻大片两厢对峙的后现代“精确现实主义”。此一谱系实为西方电影中蔚为壮观的写实运动,艺术上的贡献勿庸赘述,单就对西方观众如何观看的影响已然巨大而深远。从某种程度上讲,西方一些电影创作中所体现的人文精神,有赖于一大批成熟观众的应和,而这些观众正是多年来被特定观看方式所塑造的。充分信任观众的理解力,不干涉观众独立的思考,用影像进行平等对话,可视为建立新的观看的原则。但目前国内观众总体上对此是不适应的,往往偏爱指向明确的作品。这也是对电影叙述的传统期待所致。 当然,我们不难发现《世界》的变化之处。比如,故事的整体背景离开了贾樟柯魂系梦绕的故土家园,对记忆的暂且搁置。动机当然不仅是对题材的拓展,更在于贴近目标受众。可能他也明白,他的观众主体在大城市而非小县城。将影片的空间定位于北京,是向观众主动示好,等于宣告“贾樟柯的故事不再与你无干,而是近在周遭”,就像将山西土产直接空投到北京的饭桌上。这种有意识的空间转移,首次使他的影片降低了“自传”性的纯度,加强了某些大众化的时尚元素。包括一曲好听、但似乎并无必要去完整呈现的歌曲;以及一个本应由平淡而显出无奈与绝望,却最终加入了希望的结尾。 但显然,多年的创作习惯,使贾樟柯的《世界》与高度的戏剧性有着天然的抵牾。纷繁并进的多线叙事,在刻意保持生活芜杂原貌的同时,也阻遏了观众沉入连贯剧情的企图。冗长连续的场面调度,虽然出色地模拟了一种目击,却令不谙此道的观众觉得疲惫、乏味。从根本上看,《世界》依然采用了“新的观看”的理念来关照世界,这是贾樟柯创作路向的直接延续,而一系列妥协的出现,又明显有损影片的力度与风格,非但没有扩大观众群,反使原本忠实的影迷因失望而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