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知道“丽尼”这个名字是在上世纪40年代初。那时我才十六七岁。文化生活出 版社出版的屠格涅夫的一套小说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其中《贵族之家》、《前夜》就 是由丽尼翻译的。 跟许多人一样,我想当然地认为这位翻译家是位女性。后来我又读到了一本以“丽尼 ”署名的散文集,记不清这是他的《黄昏之献》、《鹰之歌》、《白夜》三本散文集中 的哪一本了,但其中所透露的哀婉甚至近乎苍凉的情调曾深深触动我的心弦。从某些篇 章的叙述角度来看,我又感到他不会是一位女性。这个“谜”只是到了1954年我和他见 面时才真正揭开。 这一年,原先的中央电影局艺术委员会研究室的编译组已扩建为“电影艺术编译社” ,编译人员多达三十余人,被人们称为仅次于中央编译局、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室的“ 第三支编译队伍”。所有外国电影文学和史论翻译出版物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以“艺术 出版社”的名义出版。大约在年末,我听说时任电影局副局长的荒煤同志把郭安仁(亦 即丽尼)从武汉大学教授的岗位上调到我们编译社来当副社长。我这时从事斯坦尼斯拉 夫斯基著作的翻译和校订工作已有三四年,当然知道斯氏及其所领导的莫斯科艺术剧院 经常上演契诃夫的《伊凡诺夫》、《万尼亚舅舅》、《海鸥》等名剧,译者也是这位渴 慕已久的丽尼。 头几年,我和他的接触不很多。他来社后,听说原来的社长程季华向荒煤建议:丽尼 翻译成就高,年纪又比程大,似应由他担任第一社长,而程担任第二社长,后来就这样 正式宣布了。他当时在社内还兼任编辑组组长。这时《电影艺术译丛》已从双月刊改为 月刊,我听说他在《译丛》的选目和审稿上花费了不少精力和时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都以为译丛组组长富澜是这个刊物的编辑部主任,而他则是这个刊物的主编。编译 社出书的规模越来越大,除刊物外,各种各样外国电影史论和电影文学剧本的译稿都由 他最后审定,一年下来,总不下四五百万字。我有时颇为他感到“委屈”,他这么一位 大翻译家,怎么不再去继续翻译世界文学名著,而宁肯充当一名“为他人做嫁衣裳”的 编辑,而且始终那么勤勤恳恳、尽心尽力? 1956年,中国电影出版社正式成立,荒煤兼任社长,丽尼被任命为电影艺术编译室(后 改称为外国电影编辑室)的室主任,我继续担任丛书组组长。由于室务会议不断,我和 他的接触逐渐多了起来。他那时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在会上很少发表意见。后来回 想,这可能跟他背着“历史包袱”有关。1957年春我曾和他一起参加过民盟的座谈会和 文化部召开的“鸣放”会,他始终静坐在那里,没有作过任何发言。后来在出版社举行 的一次“鸣放”会上,有一位年轻女同事引用了英国思想家培根“知识就是力量”这句 话,丽尼曾表示赞同。没想到,这一“表示”却惹出了大祸。那些“左派”们大做文章 ,说他是表示用“知识”作为“力量”来对抗党的领导。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大批判” 朝他而来。他调到我们单位后,始终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一切听从党的安排,他怎么“ 对抗”了?这事给我印象至深,也引起了我深深的义愤。 “反右”结束时,总共不到40人的外编室有13人被划为“右派分子”,另有几位被划 为“严重右倾分子”,而我和徐昭(翻译了萨杜尔《电影通史》的法文老专家)则被列为 “右派同情者”。全室有半数人被划入了“右”的阵营,在那场“反右斗争”中这在全 国范围内恐怕也是不多见的。当时,作为党员副主任的程季华因室内出了这么多“右派 ”,被称为“大红伞”(指纵容和包庇‘右派’),先是“靠边站”,随后又被调离外编 室。有一天,出版社那位掌握“反右斗争”大权的副总编辑在事先没有跟我打任何招呼 的情况下,到室内当着全体人员宣布:郑雪来现在是外编室的“业务秘书”,没有他的 签字,任何稿件都不得发出。这使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外编室发稿历来都是室主任丽尼 签字,怎么会跑到我头上来呢?何况我已被那张颇有来头的大字报列为“右派同情者” 。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业务总得有人抓的缘故吧,室内那些“左派”们连翻译都还没 有过关,更不用说校订、审稿工作了。 丽尼虽然没有被正式划为“右派”或“严重右倾”,但他竟受到如此冷落甚至侮辱,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不顾另一位“左派”党员领导关于“你少跟右派接近,要多依靠左 派”的告诫,除了与所谓“右派”们过从甚密外,仍一如既往地向他请示汇报,请他继 续负责审稿定稿。他往往冒着酷暑,整天坐在办公桌旁不断看稿改稿,几次心脏病都差 点发作。我劝他不必如此辛劳,他总是轻轻报以微笑。他如此忍辱负重,真使我感动不 已。从此以后,我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老伴也几次去他家看望他们夫妇。 从1957年到1964年他被迫调离电影出版社这段期间,有好几件事我至今难以忘怀,总 觉得欠了他一笔债,很后悔没有在若干年前就予以“偿还”,一直拖到今天才提笔写出 来。 1957年秋,我翻译了一个前苏联电影文学剧本,即杜甫仁科的遗作《海之歌》,其中 有许多充满革命浪漫主义描写的抒情段落,我译后自己很得意也很陶醉。发稿前我请他 审读改正,他说的确译得很不错,只可惜我理论的东西搞多了,翻译文学作品时还不够 放得开,有点“拘泥”于原作结构。他在译稿上做了些修改润饰。我记得很清楚,其中 引用乌克兰诗人舍甫琴珂的诗句,给他改成了“汹涌的怒涛高高升起,波浪与群山比量 高低”。我不记得自己原先是怎么译的,但肯定不如他改后这样气势磅礴而又优美抒情 。 在三年困难时期,尤其是1960年至1961年初这段期间,外编室名存实亡。全体人员都 被弄到羊市大街外国电影研究室上班,我感到我们仿佛是被那些“左派”们在“监督劳 动”。丽尼按时上下班,仍一如既往地不断地看稿改稿,他当然已不再有签字发稿的权 利了。连我这个所谓的“业务秘书”也不能再给外编室发的稿件签字。我为了给某些西 方电影理论翻译出版物写点前言后记,借以消除人们关于毫无批判地“贩运资修货色” 的疑虑,却反要一再去听那位“左派”党员领导讥讽我们对此“有瘾”之类的风凉话。 我有时气得真想大大发作一番,丽尼不只一次劝我要“坚忍”,并且说,这种考虑是完 全正确的,对于外国出版物中的一些错误的观点,完全应该表达我们的批判性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