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研究是近年来学术界的一门显学,经过国内学界多年的实践与阐发,它已不仅 仅是一个外来的理论命题,而是一个在中国本土扎下根的、富有生命活力的理论话语, 一个实实在在的文化现实。本文将现代性问题与第六代导演相“缝合”,借以考察中国 电影史上这一特定的文化现象。 一 “现代性”的复杂含义 现代性(Modernity)是与古典性相对而言,它最早生成于文艺复兴后期,是以“启蒙” 、“理性”为核心、近二百年来引领西方进入现代文明高峰的巨大的文化合法化工程, 是人类社会自近代以来“现代化”进程的必然产物,是科学、技术、工业革命和社会现 代化的结果。 从学理上说现代性首先是源自西方的一个知识话语,是科学技术进步、工业革命以及 资本主义带来的经济和社会的包罗万象的变革的产物。在欧洲启蒙主义大师那里,现代 性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一套有关人类社会健康发展的理性蓝图。按韦伯的设想,这个理 想社会由科学、道德和艺术三个领域组成,分别由工具理性、道德理性和艺术理性所支 配。按卡利奈斯库在《现代性的五个侧面》[1]中的说法,现代性“被知觉为是一个从 黑暗中挣脱出来的时代,一个觉醒与启蒙的时代,它展示了光辉灿烂的未来”,“人们 因此有意识地参与了未来的创造”,具体表现为线性发展的时间观念与目的论的历史观 ,故又称为“启蒙现代性”。大致而言,“现代性”具有强烈的线性时间观念和目的论 的历史观念,得益于启蒙运动和近代工业革命的成果,主张理性主义和个体主体性,也 维护工业化和理性制度,秉有社会分工思想和科学精神等。进一步谈论现代性这个充满 陷阱的知识话语范型,我以为必须厘清如下几对概念或范畴: (一)社会现代性/审美现代性 现代性问题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社会现代性,一是审美现代性。社会现代性代表 了一种在社会经济层面强烈追求现代性的理想,坚守“现代”的时间观念和价值立场。 就中国而言,这种现代意识不仅仅只是以现时为主的信念,而且也是向往西方求“新” 、求“奇”,学科学、求民主,追求民族、国家之富强的理想。现代性代表一种乐观、 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相信历史是向前发展的,社会是不断进步的,在价值参照系上 秉持一种线性时间维度和西方维度。审美现代性则是体现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对社会现代 性进程的反思和批判,是“对于资产阶级现代性的彻底反抗”。因为社会现代性的极度 发展会带来工具理性与技术理性的极度膨胀,不仅排斥“人文理性”,反过来会异化正 常人性的健康发展。正如卡利奈斯库指出,自19世纪上半叶以来“在作为西方文明史中 一个阶段的现代性——这是科学、技术发展的一个产物,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是资本主 义带来的那场所向披靡的经济和社会的变化的产物——与作为一个美学观念的现代性之 间产生了一种不可避免的分裂。”[1]在文学艺术等意识形态之中表现为“现代主义对 人类历史感到绝望,它抛弃了线性历史发展这种观念”[2],使得“界定文化现代性的 是它对于资产阶级现代性的彻底反抗”,从而展开了对现代性的怀疑与反抗。在西方, 社会现代性的发展,始终伴随着审美现代性的严峻反思,一方面是现代化过程所带来的 巨大的社会变迁,另一方面是对于这个变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生活和价值观念等在 文化或审美上的批判,这二者构成了一种充足的张力,从而保持了现代性的开放性。这 种现代性的两面性具体表现在现代主义文艺思潮中,就是它有两种似乎矛盾和相反的精 神向度和审美流向。 (二)追求现代性/反抗现代性 如现代主义文艺思潮中,以未来主义、达达主义、意象主义等为代表,表现出对现代 性的相当主动甚至超前的追求。他们往往对现代工业文明抱有积极乐观的态度,崇拜机 械、动力和速度,不乏高歌猛进的积极精神。如未来主义者把文学艺术的目标定位于对 “现代感觉”的把握,力图创建以“运动”为核心,能充分展示速度、力量、音响、色 彩的新型美学。而后期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则面对现实的混乱,道德、价值的失 范而试图在艺术中重建超验的世界,“从审美上克服世界的混乱状态”,所以悲观忧郁 ,如波特莱尔、玛拉美和艾略特。“浪漫派那一代人实在无法忍受不断加剧的整个世界 对神的亵渎,无法忍受越来越多的机械式的说明,无法忍受生活的诗的丧失……所以我 们可以把浪漫主义概括为‘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评。”[3](P6) 在现代主义电影中也有着两面性,如果说先锋派追求“机器的舞蹈”、机械的节奏和 韵律,是对现代性的热切追求,是对现代性新美学的创造的话,另外更多的现代主义电 影则在银幕世界中展开了深刻的现代性反思。如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和《放大》 。伯格曼的《第七封印》借助于中世纪十字军东征的历史题材,表达的却是对当代核武 器之后果的隐忧和反思。包括戈达尔《筋疲力尽》《狂人比埃洛》中那些多余人的形象 ,其中也蕴含了浓厚的存在主义意味,是对现代性压迫下人的异化状态的揭示。 因而审美现代性的独特意义在于,它在一个追求现代性的“全球化”时代反思人的主 体价值,张扬人的审美感性,从而对社会现代性构成逆反与纠偏,使人有可能避免遭受 “异化”的“单面人”的命运。 (三)西方现代性/中国现代性 事实上任何外来的知识话语都有其限度,都有一个话语的语境阐释问题。现代性话语 作为由西方输入到中国的知识话语,它必须被加之以“中国的”(落实到我们现在所面 临的特殊对象,也必须加上“中国电影的”)这样的限定语才能发挥其有效性。具体到 中国的国情和语境,现代性问题虽然与西方相关,但无疑有着自己的特殊性。也就是说 ,虽然“现代性”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普遍存在和总体趋势,但不同国家、不同民 族在不同的时间对现代性的吁求是不同的,现代性不是划一的教条的而是多样性的。 李欧梵对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有过较为细致的解释,[4](P234-236)他说 ,“现代”是指“自现代以排斥过去的现时意识”。这种“现代”的时间观念和价值立 场,受五四以来“进化论”思想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中国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这种 “以现时为主”的现代意识就相当强烈,在中国精英知识分子那儿,“‘现代性’不仅 含有一种对于当代的偏爱之情,而且还有一种向西方寻求‘新’、寻求‘新奇’这样的 前瞻性”,不仅仅只是以现时为主的信念,而且也是往西方探求民族国家富强之路。显 然,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在对现代性的热情追求中,寄寓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许多 真诚美好的愿望。当然,由于中西方文化情状与社会主题等的诸多差异,以及文化交流 的反常等原因,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这种“现代性”的追求呈现出错位和驳杂的特点, 往往表现为“在不同程度上继承西方‘中产阶级’现代风一些司空见惯的观念:进化与 进步的观念,实证主义对历史前进运动的信心,以为科技可能造福人类的信仰,以及广 义的人文主义架构中自由与民主的理想。”[4](P236)发生于西方不同时段的主题精神 和思想追求,都可以杂糅并存于这些独特的现代意识中。所以,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中, 现代性代表了一种乐观的、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在价值参照系上秉持一种线性时间维 度和西方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