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在一篇题为《撞车》的文章中描述了他的一次撞车经历,同时详尽地谈到了他观看电影《撞击》的心灵震撼和感受:“(电影《撞车》中)撞车俱乐部的成员在一起研究、讨论的主要课题就是撞车那一瞬间的感觉,谈起来津津有味。这个体会我也有了。在我的车屁股被撞了之后,我们五辆车粘在一起的司机,相聚时似乎也没有仇视,而是热烈地交谈、忆瞬间、谈感受。电影难道真是和当今的现实生活相关联的吗?”“像《撞车》这类极端的影片,令我体会到近一百年来社会进步的同时,夹杂着的另一面的世纪末的人文景象。这个时代需要这样一些电影作品,以便于扩张和刺激人们的神经承受能力和神经末梢。这个时代也必然产生这样的电影,这是今天的人类、人类精神、人类存在,能够用这样的态度去观察世界是具有现实道德感的。”(注:张元:《撞车》,见程青松、黄鸥主编:《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31-132页。) 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张元却做了这样的联想并把它们引申到“人类、人类存在、人类精神”这么根本、重大的社会和生活问题上来,这给了我们某种意义上“症候阅读”的可能。在一定意义上,张元正是用具有“现实道德感”的态度去观察世界的,他的影片,正是对“撞击”的回应,首先是社会文化的,其次是人性心理的。因为,在张元这代的电影导演身上,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两种撞击的痕迹:外在环境方面,他们是在文化撞击中成长和显露身姿的;另一方面,在张元的影片中,在他的艺术和电影观念中,“撞击”——内心的焦虑、人性的冲突以及人道主义悲悯情怀面对晦暗不明世界的挣扎,占据着核心的位置。 一、存在的焦虑:文化撞击的成长环境 法国艺术史家丹纳说过:“要了解÷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的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注:[法]丹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7页。),而撞击一语非常恰当地概括了张元所处的时代和文化情势,这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 首先是转型期文化。张元生于1963年,成长和接受系统的电影教育是在20世纪80年代,拍出他重要作品的时期则是90年代初中期。而这一时期恰是中国社会在政治思想上产生巨大的撞击、转向,中国人的内心世界产生极大的分裂、转变的年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多元文化并存的复杂性。对于张元及其第六代影人来说,时代主潮的巨大转换横亘在他们的“成长”和“成人”中间,这也就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文化的激烈变革。 20世纪80年代的主要文化特征,在于随着整个社会的拨乱反正,价值观念的调整,知识和知识分子重新进入社会的精神层面,扮演起社会良知的角色,并担当起文化和精神启蒙的责任。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讨论、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反思文学、主体性探讨等等,无不展示着文艺开始重新将意义问题提了出来,对人的尊严的尊重被重新强调,理想主义的旗帜重新飘展,崇高和激情、痛苦和寻找、良知和独创……这些久违了的精神价值成了此一时期最为夺目的风采。同时,人们竭力摆脱俗世的羁绊,仰望一种真正的神圣,一种精神的证明。于是,在整个文艺领域,“带着乡愁寻找精神的家园”成为不断被重复和诉说的主题,其中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对“人”的思考和对人的尊严和价值的重新确立。 电影艺术领域当然也不例外。新时期中国电影空前活跃,无论创作还是理论都有飞快的发展。理论上展开了电影与戏剧、电影与文学、电影本性以及电影语言现代化的讨论;实践上,不仅冲破了“文革”的噩梦和许多违背艺术规律的诸如“三突出”原则等清规戒律,而且大胆创新,在纪实风格、影象本体、多元探索以及形式、技巧等方面均有所建树,并拍出了一批优秀的影片。可以说,这一时期的中国电影才真正有了与传统不同的“新”意,与世界电影也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并掀起了一场电影语言革命的浪潮,同时带来了创作思想的解放,启蒙精神、人文内涵、艺术至上这些久违的观念成为他们在艺术实践上的自觉追求。然而,90年代开始,中国的文化主潮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最明显的表征就是政治文化、精英文化迅速被大众文化、通俗文化所颠覆,商业伦理成为整个社会文化的主导原则。 如此,这两种反差巨大的社会文化命题在张元这一代的内心形成了激烈的撞击和冲突,他们力争在其作品中表达这一冲突。所以,“他们暂时尚不被人理解的出格、怪异、极端——作品的超脱、无规则、去中心、反结构,并不是西方‘后现代’式的消解深层结构的仿格,而是以对青春意义的寻求,对生命真谛的叩问,以近乎‘后现代’变体的范式重建了这一代作品的人文深层结构。他们作品的叙事创意,无不刻上了我们国家向市场经济转型期的时代烙印。他们不再去书写‘第五代’所热衷的‘民族/历史寓言’,不再将‘百年忧患’的人文大旗高张,他们所审视的是切近自己周边的现实,他们关注的是‘青春——自我’生存的环境。他们需要去清理自己,重新发现自己,回到古希腊哲人在雅典神庙刻下的那个属于人本性的命题:‘懂得你自己’。他们艺术创造的进程,难道不正是在实践着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的洗礼’吗?!”(注:黄式宪:《第六代:来自边缘的‘潮汛’》,见陈犀禾、石川主编:《多元语境中的新生代电影》,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