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中国电影“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张艺谋推出一部新作《英雄》。有人认为《英雄》没有完整的情节,缺乏深刻的主题,未能塑造鲜明的人物性格等等。但张艺谋有他自己的看法:“过两年以后,说你想起哪一部电影,你肯定把整个电影的故事都忘了。但是你永远记住的,可能就是几秒钟的那个画面……但是我在想,过几年以后,跟你说《英雄》,你会记住那些颜色,比如说你会记住,在漫天黄叶中,有两个红衣女子在飞舞;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有两个男子在以武功交流,在水面上像鸟儿一样的,像蜻蜓一样的。像这些画面,肯定会给观众留下这样的印象。所以这是我觉得自豪的地方。”(注:《英雄》(DVD),广州音像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段自白道出了当代电影发展的某种真谛。那就是在一个视觉文化的时代,奇观电影正在取代叙事电影成为电影的主导形态。 一、叙事电影与奇观电影 从美学上看,电影作为视觉艺术,本身就有语言和视觉形象两个方面(这不仅是指有声影片出现以后)。电影作为一种本文,其语言学方面不仅体现在电影本身具有对白和脚本等语言要素,而且呈现为电影叙事结构的话语特征。从历史角度看,电影与戏剧关系十分密切,而戏剧在相当程度上更带有话语特征。比如,戏剧结构本身作为一种线性结构(如亚里士多德的封闭戏剧结构),叙事所展现的故事性和情节因素,都使戏剧倾向于语言特性。我以为,传统电影带有很大的戏剧成份,因此带有更多的话语中心特征。比如希区柯克的一些悬念片,其戏剧性和情节因素十分突出,语言对白也显得非常重要。再比如,中国上个世纪30—40年代的许多黑白电影,这样的叙事因素亦十分突出,它们更像是文学作品的视觉再现。因此,文学性曾经是电影的内核,它具体体现为诸如剧本、对白、画外音、剧情结构、电影叙事性等等。据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这类电影的“理想类型”就是所谓的叙事电影,它以叙事性为话语模式。 叙事电影这个概念本身昭示了叙事性在电影中的核心地位,它是依照叙事的要求来结构的。因此,电影如何展示情节、塑造人物、编写对白等,成为叙事电影的基本要求。叙事原本是一个文学概念,从文学的意义上说,叙事的目的旨在叙说事件。它有两种形式:第一种依照编年史过程的简单叙事;第二种是依照情节安排的叙事,它体现出某种艺术法则和形态(注:C.Hugh Holman & William Harmon(eds.),A Handbook to Literature,NewYork:Macmillan,1986,p.319.)。文学叙事的要旨在于艺术地安排情节,把原本平常的事说得引人入胜,这就是叙事的魅力所在,就是讲故事的艺术。依据结构主义者热奈(Gérard Genett)的看法,故事/叙事/叙述三个概念有所不同:故事是诉诸文字之前按时间和因果序列构成的事件,叙事则是写下的词语,亦即“叙事话语”,而叙述涉及到说话人/作家(叙述的声音)和受众/读者的关系(注:See Wallace Martin,Recent Theories of Narrative,Ithaca:Cornell UniversityPress,1986,p.108.)。 如果我们把文学叙事的观念移植到电影中来,那么,电影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叙事的艺术。电影的叙事性最主要地呈现为电影的蒙太奇处理,或者更准确地说叫作叙事蒙太奇。其组合的基本原则都是某种叙事性或逻辑(因果)的或时间的顺序,这就体现出某种理性原则,意在把不同的素材或画面组合成一个合乎规则的完整体,进而传达出特定的意义,产生戏剧性效果。时间的或逻辑的必然性结构制约着电影的叙事蒙太奇,前者指的是前后的顺序,后者指的是相互的因果关系,它们构成了叙事蒙太奇的基本原则。希区柯克的电影,无论是《蝴蝶梦》还是《后窗》,都是叙事电影的代表作。在这些作品中,蒙太奇服务于叙事性的要求,故事的情节展开有逻辑性和时间性,因此形成了叙事电影本身特有的理性结构。从话语/图像二分的理论来看,叙事电影更加接近话语的模式,因此也就更加趋向于理性结构和理性原则。其完整性、结构性和秩序性不是来源于画面本身,而是源自画面背后的叙事逻辑或因果关联。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叙事电影必然倾向于塑造人物性格,开掘深刻的主题,构造复杂的情节。这些恰恰是张艺谋的《英雄》所没有的,或许是他刻意要回避的。 随着电影的发展,在叙事电影之外,新的奇观电影范式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英国电影理论家穆尔维率先指出了电影中的“奇观”现象。她依据精神分析学说,认为奇观与电影中“控制着形象、色情的看的方式”相关(注:穆尔维:《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张红军编《电影与新方法》,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06页,第208页,第212页,第215—220页。)。当然,往前追溯,电影中的奇观概念源自法国哲学家德波关于“景象社会”的分析。而德波的“景象”和穆尔维的“奇观”在西文中是同一个词(spectacle)。 德波发现:“在那些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中,生活的一切均呈现为景象的无穷积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转向了表征。”(注:Guy Debord,Society of the Spectacle(New York:Zone,1994),#1,#37,http://www.nothingness.org/.)他认为当代社会商品生产、流通和消费,已经呈现为对景象的生产、流通和消费。因此“景象即商品”的现象无所不在,“景象使得一个同时既在又不在的世界变得醒目了,这个世界就是商品控制着生活一切方面的世界”(注:Guy Debord,Society of the Spectacle(New York:Zone,1994),#1,#37,http://www.nothingness.org/.)。显然,德波是从这个社会的发展趋势来解释景象问题的,也就是在当代社会,传统的生产方式和法则已经失效,现在重要的是景象的生产、流动与消费。其实,依照德波的思路,整个电影工业也就是景象社会的必然产物。不同于德波,穆尔维的分析是从一个独特的女性主义角度展开的,她要解决的问题是:电影所提供的视觉快感源于一种什么样的看与被看的关系?其中不同性别之间是否存在着不平等的关系?她认为,好莱坞电影的风格魔力来自于“对视觉快感的那种技巧娴熟和令人心满意足的控制”,她所要做的工作就是“为彻底否定叙事性虚构影片的安逸和丰富多彩开辟一条途径”(注:穆尔维:《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张红军编《电影与新方法》,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06页,第208页,第212页,第215—2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