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小叙事中左冲右撞 《英雄》中,长空与飞雪要刺秦,残剑和最后关头的无名选择了一个不无空洞的能指(或者一个充满理想色彩的乌托邦):“天下”。虽然态度迥异,但都有着华莱士(《勇敢的心》主人公)临死前大喊“freedom”的视死如归与大义凛然,表面上“刺”与“不刺”的针锋相对之间,埋藏着一个殊途同归的交点——为了高于个体的信念(idea),义无反顾地献出个体。这个信念(idea)不管是“赵国”还是“天下”,反映的都不是个体自身的要求,小我完全瘫软甚至熔化在大我里面,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体”。失去自我意识的欲望这种类宗教式的虔诚是影片无处不在的主旋律。面对秦军遮天蔽日的箭,逃生是一种本能,然而习字馆的老先生对惶惶然的众男女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句话:“秦国能灭我们的人,不能灭我们的字!”于是,不仅他自己在箭阵中正襟危坐,众生也皆为了这个被灌输的信念而岿然不动,成为人肉靶子。他们庄严而从容的神情似乎在表明他们对死得其所的无怨无悔,用放弃生命来实现生命的价值。个体甘愿牺牲自己去达成某个超越个体的社会性目标,这不是犬儒哲学和世俗世界所能够理解和做到的,个中分歧大约也可归为哈贝马斯所谓的“世俗社会与宗教间的紧张关系”。9·11事件在哈贝马斯看来,是宗教世界对于世俗化的拒绝和反抗(注:王怡:《载满鹅的火车——我看 电影》,湖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203页、121页。),恐怖分子为了某个信仰而放弃 个人最为宝贵的生命。若不论主动与被动、积极与消极、正义与非正义,习字馆的众生 所为与恐怖分子们实在有着某种精神上的一致性。 《十面埋伏》与其说是江湖恩怨,不如说是男女情仇。个人情欲发挥了颠覆性力量,从而将笼罩着个体的大叙事围栏打开了一个缺口。男女的勾引与反勾引、诱惑与反诱惑、欺骗与反欺骗,一开始不过是最常见也最下三滥的间谍手段,但最终却在力比多的驱策下混淆了手段与目的,假戏真做起来。你死我活式的激烈打斗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其原因是一个女人,而不完全(或者完全不)是门派之争。刘捕头说,她跟你走,就得死。随风说,既然你要杀小妹,你就必须死。于是,这场情敌之间的决斗直打得天昏地暗、大雪纷飞。小妹作为一个女人,更加忠实于其生物性而不是社会性,因此在最后关头服从了爱情的指令,放弃了飞刀门与官府势不两立的角色立场,以纯属私己性、越过社会团体鸿沟的爱的名义献出生命,与《英雄》的慷慨悲歌唱出了相反的调子。小妹的死,不再让人联想到大喊“freedom”的华莱士,而是深情高喊着“范莱丽亚”死去的斯 巴达克思,一个具体的女人的名字代替了一个抽象的理念,有血有肉的个体从冰冷的共 同目标之下跃出水面。 利奥塔认为,理性设立的三种“宏伟叙事”——精神目的论的哲学叙事、人类解放的社会叙事、意义阐释的审美叙事——作为现代性的合法性基础,强制性地将话语统一于某种形而上的意义,而后现代主义的基本特征则在于对一切权威性陈述的质疑和对单一标准的否定。普罗米修斯式的文化英雄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斯巴达克思那样的个人主义者,甚至是那喀索斯式的自恋主义者。《英雄》中占主导位置的仍然是这种“宏伟叙事”,它自始至终活跃着一种权力意识,有深重的“救世情结”,“修身”性的个体行为最终要抵达的是“平天下”的目的地,甚至把本应是“我”的选择变成“们”的选 择(比如习字馆的老先生,自己舍身取义也要求别人如法炮制),个人在这种集体性的话 语中是没有位置和独立意义的;《十面埋伏》则从那种“高调”的姿态中走下来,以“ 重返个人”的方式与“巨型话语”在某种程度上拉开了距离,顺理成章地走进世俗的小 叙事。观众在这种讲述语法中,以狐疑的眼光打量着个体与团体乃至国家的关系,怀疑 个体做出牺牲的合法性与合理性,甚至浸染着某种自恋的情绪。森尼特认为,自恋是把 外部事件与自我的需要和欲望联系起来,只是追问“这对我意味着什么”,而公共领域 “死亡”的事实恰是自恋广泛流行的一个原因。(注:[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 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方文译,三联书店1998年,第198—199页。) 《英雄》中的众英雄们从来没有问这样一个问题:刺秦或者不刺秦对我个人来说,意味 着什么?他们的行动是超个人的,是民族的或者天下的;而《十面埋伏》却一再地出现 个人与集团的冲突,或者说情欲与信念(idea)的冲突,个人的感受没有被遮蔽,反而被 呈示甚至渲染——随风作戏营救小妹的最初动机是个人功名,即立个大功,换一笔赏银 喝酒或者得到升迁,也有游戏女色的闲情逸志;刘捕头去做卧底,三年来历尽风险,为 的是让小妹对他刮目相看,从而能够一悦芳心,娶得美人归,因此不难理解他何以会那 么委屈地问道,是谁派小妹乔装诱敌?为何不顾及我的感受?我三年没见小妹,却一路上 看着她与他人调情。此处个体为了某个信念(idea)必须在某种程度上牺牲个人私情时, 不再有“英雄”的大义凛然,而是患得患失的世俗心态。至结尾处,随风则更是大彻大 悟地将个人提到超越信念(idea)的位置上来,他大声地对小妹说道:飞刀门与官府大战 在即,你我不过是小小的棋子,没有人顾及你我的感受,索性,我们一同浪迹天涯。— —这里,个人显然不再甘心做一个通往目的的手段,而要求自身成为目的,当愿望不能 达成时,他会选择拒绝参与游戏,单方宣布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