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张艺谋的《十面埋伏》是电影向“娱乐产业”靠拢打出的一面旗帜,那么田壮 壮的《德拉姆》便是对电影纪实传统的一次回归。《德拉姆》的恬静柔美与《十面埋伏 》的热烈喧闹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实,田壮壮始终有着对电影纪实性的不懈追求。作为第五代导演的扛鼎人物,纪实风格在他的首部作品《我们的角落》(电视短片/1980年)中就有所体现,也成为他以后多部作品的共有特征。1986年法国举行的国际真实电影节就将《猎场扎撒》(1985年拍摄)作为开幕式献映片。对40年代经典影片《小城之春》的推崇和重拍是田壮壮追求电影纪实风格的最集中体现。因此,在沉寂一段时间后,他耗时五年酝酿并制作《德拉姆》便不足为奇了。 《德拉姆》是以纪录片的形式出现的。这位“平安女神”(藏语中的德拉姆之意)的诞生使田壮壮在重拍经典后又一次成为受人注目的焦点人物。这是近年来继《红河谷》、《尘埃落定》后又一部独特的表现藏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生活的影视作品,而且具有了与故事片、电视连续剧不同的形态。该片以平静从容的电影语态,用精美的影像记录了茶马古道怒江流域的马帮和此地原住民的生活。 如果从电影类型的角度来界定,这部影片并没有恪守纪录片应遵循的客观真实性,还不算完全意义上的纪录片。因为它缺少对翔实史料的收集和陈列,也就缺少了历史文献片的厚重和史实性,尤为重要的是,作品着眼于茶马古道,起意于导演的“感动”,正如田壮壮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言,“它更多地表达了自己的主观的信仰和崇敬,以及创作的激情。”正因如此,观众从这部名为纪录片的作品中看到了田壮壮的“表达自己”。主观情感的浓烈使这部影片徘徊于本真纪录与主观感动之间,也使导演的创作心理呈现出情与理的两极对抗。 情节:创作情感的载体 影片中,“人”成为导演关注和表现的主体。该片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导演选择的一个述说群体:用6种语言交流、有15口人的大家庭,曾坐牢15年的84岁的老牧师,经历过岁月坎坷的104岁老太太,有过美丽初恋的年轻喇嘛,离婚了的村长,和哥哥共有一个妻子的年青人,拒绝了所有求婚者,想看看外面世界的藏族女教师……这些鲜活的影像正是导演心灵的自我表达。田壮壮说,“我们只能仰视他们,欣赏他们,赞美他们。那里能够给你一种力量,一份祥和以及发自内心的喜悦。”那些自述的个人生活,是历史的缩影,弥漫了岁月的沧桑与不平。在岁月无声的重压和打磨中,这些世世代代承受苦难的人们,默默地举起手,化解掉烦恼、忧伤和贫穷。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是伟大的,内心因苦难而丰盈。影片采用了明暗对比的色彩处理,使述说者处于画面中心,在强光的照射下娓娓道来,于黑暗混沌中,展示亮丽的人性光彩。片中体现了其作品贯有的哀而不伤、恬淡节制的特点,体现出创作者对人的关注,对这一特殊地区所倾注的人文关怀。 显然,影片中的人物故事不同于故事片的情节,它拒绝结局。在人物的述说中,观众无从知道:村长的媳妇会不会回来,女教师最后的婚姻以及年轻喇嘛的未来生活……现代人关心的“结果”不再成为影片的叙述任务,而对故事性的反叛,这正是纪录片与故事片不同之处。 所以,当纪录片把影星排除在外,单纯依靠画面说话的时候,田壮壮借用了故事片的情节因素,但不使其成为影片主干。这组群像的展示正是导演主观表达的代言人,他们的述说经过了导演的筛选和淘沥,有着极强的目的性。在这些人物背后,田壮壮是选择说话人、确定说话内容的幕后操纵者。比如,在拍摄那个腼腆的小喇嘛的爱情故事时,看着孩子逐渐憋红的脸和坐立不安的神情,让人感到多少有些“严刑逼供”的滋味。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让他道出其特殊的感情经历,而这正是导演想让观众知道的。这样一来,情节便成为导演情感的载体,只为传达导演的创作理念服务。 喜或是忧:情感定位的两难选择 片中导演的思想表达呈现出双向性。正是丙中洛乡居民所体现的原始的美与纯粹吸引了田壮壮,使他想用影像的方式记录那日渐消失的历史记忆。他在影片的宣传册中说,“希望世人能重视这个地区,使这个美丽神秘的地方长存下去。”他说“我只是想在那里的语言、文化被替代之前把它记录下来。”该片并没有表现茶马古道的千年变迁,而是侧重记录茶马古道这样一种古老文明发生过的地方,在今天的现代文明中是一种什么状态,突出了“现实”和真实,也呈现了救赎的内涵。 也许,田壮壮眼中的茶马古道如现代作家沈从文眼中的古老湘西一样,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体现,是古老文明最后的遗迹。《边城》中那个有着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湘西在作家写作时已不复存在,成为了作家的精神家园,寄托了他的理想和梦。同样,田壮壮也不希望“当这个地方被现代文明同化后,这部影片成为永久的记录”。由此可见,他们对古老文明的逝去,寄予了同样的人文关怀。 但《德拉姆》不像《边城》中的痛悼那样明确,那样彻底。也就是说,现代文明对茶马古道的改变,并不仅仅意味着破坏和毁灭。因此,在作品中始终有着一种分裂:文明与落后、现代与原始、建设与破坏……这种种对立传达出创作者内心的矛盾:一方面,他想把文化古道现存的东西记录下来,因为它们很可能会因“现代”的侵入而消失掉;另一方面,他是用现代的、城市人的欣赏眼光来看待古道在接受现代文明洗礼时的去旧迎新。对现代文明带来的变革,该欢呼,还是拒绝?这正是创作者矛盾思想的真实流露。因此,导演的情感在喜与忧间摇摆不定。其实,美的产生并非要借助苦难,而是在于承受苦难的人所表现的人性魅力。当现代置换掉原始,当文明替代了荒蛮,美依然会出现在当地人的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