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沦与低迷中徘徊了数十年之久的德国电影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终于走出了低谷, 以亚历山大·克鲁格为首的德国电影人发起的德国青年电影运动,让世界影坛的目光开 始再一次关注德国电影。接着,以福尔克·施隆多夫、维姆·文德斯、维尔纳·赫尔措 格、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四员大将为代表的战后出生的一代年轻人以自己的天才形 成了一次无论对德国电影还是世界电影都有深远意义的电影运动——新德国电影运动。 有人把这次电影运动中出现的上述五个人物比喻为一个完整的人:克鲁格是大脑,施隆 多夫是四肢,文德斯是眼睛,赫尔措格是意志,而法斯宾德则是作为一个生命的最重要 部分——心脏。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法斯宾德在这次电影运动中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是位 集导演、编剧、演员、制片、摄影、剪辑、作曲于一身的多才多艺的艺术家,只活到37 岁,但是这位宣称“只有我死去时才能睡觉”的电影天才在他仅有的13年的创作生涯中 为人们留下了43部电影,如果再加上由他主演的影片,那么这个数字将是六十余部,因 此说法斯宾德是一个电影天才并不为过,他是为德国电影而生的。事实上这位电影天才 是以快速地消耗自己的生命换取上述成就的,综观法斯宾德的一生,孤独与绝望始终伴 随着他,内心的痛苦使他能够带着冷静和理性的目光去感受和体验人生、社会、历史, 电影成为他反思历史、感受现实的唯一方式,创作激情的燃烧无疑成为对抗孤独与绝望 的最佳途径。 一、绝望:法斯宾德电影的一贯主题 新德国电影运动中的四员大将除施隆多夫外都是战后成长起来、从上世纪60年代末、7 0年代初开始电影创作的。在纳粹“第三帝国”覆亡二三十年后,在德国这块国土上人 们仍然对这一段丑恶而血腥的历史进行着反思。对于出生于1945年这个敏感岁月的法斯 宾德来说,似乎从他落地的那一刻起,历史和社会就抛给了他一份既沉重又血腥的议题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德国的经济虽然出现了“奇迹”,然而在社会关系上,人与人 之间变得越来越冷漠、自私和变态。这样,法斯宾德将无法回避历史与现实的双重追问 ,他们既要面对冷酷的现实,更要面对不堪回首的历史:这个曾经拥有过悠久的历史和 文化传统,出现过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的国度到底怎么了?他曾经说过 ,他“将拍摄许多部影片,用它们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作史”,他在逝世前不久还对记 者说:“我想写一本书,描写关于联邦德国产生和发展的奇特历史。我想追根求源:为 什么联邦德国今天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一个样子。”[1](P722)实际上法斯宾德已经用 电影的方式描述了德国从上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末这一段重要的历史,他以自己独特的 精神印记为人们留下了关于德国的沉重思考,传达出他对历史与现实的双重绝望。 法斯宾德的电影创作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批判现实的道路。他的处女作《爱神比死神更 冷酷》(1969),描述两个贫穷、无知的青年和一个以出卖自己来换取“幸福”的姑娘的 故事,影片因为受法国新浪潮和美国黑帮片的影响,因而既带有戈达尔的《筋疲力尽》 的影子,又包含斗殴、性、谋杀等元素,导演的目的是要人们在看过影片以后能够产生 对“社会的愤怒”。在此后的《恐惧吞噬灵魂》(1974)中,两个不同国籍和年龄的孤独 男女尽管产生了爱情,但因家人、邻居、同事和社会的反对而深感恐惧,影片旨在表现 这一场爱情的悲剧不仅在于人物身份、年龄的差异,更由于德国社会对外籍工人的偏见 和歧视,体现出导演对社会的批判。在《绝望》(1977)中,法斯宾德塑造了一个在社会 生活中显得十分孤独的人,主人公的物质生活并不贫乏,但他的精神生活却极度空虚和 困乏,甚至无法与别人进行沟通,这导致主人公对人生感到深深的悲观和绝望。在某种 意义上说,影片的主人公正是导演自己,导演通过这部影片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替身。其 实,在法斯宾德的童年,绝望感就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滋生并不断地加深。法斯宾德是 个独生子,从小就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疼爱,而此后父母的离异更让他置身 于一个孤独而感情淡薄的环境中,这种环境形成了法斯宾德孤僻而内向的性格,让他从 小就体验到了“绝望”的情感。这种孩子时就已体验到的感受似乎从《绝望》开始便成 为贯穿他的生命和创作的主题,在十余年的电影生涯中,“绝望”成为法斯宾德影片挥 之不去的人生宿命。 然而这种“绝望”情感的形成虽然有其家庭环境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来自于法斯宾 德作为一个有良知、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家对于历史和现实的迷惘、困惑、反思和 批判。有论者指出:“法斯宾德影片的主人公,倘若可以将他们概括为一个电影形象的 话,那么,他们至少展现的是一个神话般人物的轮廓,可以把这个人物描绘为一个没有 祖国的年轻人,他常常因可怕的过去而逃亡,他只相信能在远方实现他的梦想。这是一 个在他自己的祖国感到无家可归的人”。[2]之所以说法斯宾德是一个“在他自己的祖 国感到无家可归的人”,在我看来至少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对德国来说,自 从有了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实际上就已经没有了历史,而二战结束之后德国被解体,一 个关于完整德国的历史实际上至此已经再也无法书写了,德国成为一个既没有历史也没 有当下的国度;其二,德国在经历过“经济奇迹”之后,人们的物质生活得到了极大的 提高,而人们的精神生活仍然处在极度的“贫困”之中,人与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漠 、自私和变态,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社会;其三,在当下,德国则又一次失去了民族的 现在和未来——此时的德国越来越殖民地化了,美国文化越来越多地占领了德国,更可 悲的是德国人已逐渐地认同了美国文化。这种历史和现实的双重迷失无疑让那些既敢于 直面现实、又具有严峻而清醒的历史批判意识的艺术家们产生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悲哀。 作为有社会责任的一代,他们要做的是深入德国历史和人的精神世界的深层,从物质的 、精神的以及道德的层面对德国进行严厉的审问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