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一个自由港,也是一个重商主义的城市,市民普遍缺乏政治热情和文化精英意 识,他们更多地追逐着经济效益以及物质享乐,在电影业更是如此。港片常常杂陈着很 多游离于故事情节的官能刺激画面、喜剧噱头、血腥场景以及过于冗长的追逐嬉戏,这 也是为迎合港人在紧张的工作生活之余的娱乐轻松要求的。在这些仅为博人一笑的手法 中,不乏对于人的基本生理现象的描绘,比如人的排泄排遗现象。尤其是在喜剧片中, 这种固执的排泄物情结不仅对于这些不洁污秽物从不回避,而且通过化妆、表演、台词 以及其他方式给予夸张而增强搞笑效果。由于排泄器官的私秘性以及人类意识认为排泄 物是人体吸收消化之后的无用污秽物,所以通常是从负面来延伸其比喻与象征意义的。 在《喜剧之王》中,片场工人对由周星驰饰演的尹天仇大吼道:“你是大便呀!”随后 片中用动画表现出尹天仇的主观想象:一块在马桶中漂浮的大便。在《倩女幽魂》中, 对于成年人的写实仅止于张学友的蹲式姿势以及顺手扯片叶子做手纸的暗示处理。而台 湾童星郝勋文出演的喜剧片中的排便“纪实”过程,则在充分铺垫了儿童的活泼无邪后 ,给这种鄙俗带来了容忍度。如果说这些香港电影借用排泄物只是停于一些浅显的比喻 方式以及粗俗的闹剧效果,那么陈果导演的《人民公厕》(2003)则直接将排泄作为一个 严肃而正面的题材,用一种自问自答的方式圆满了自己从《香港制造》(1997)始对于生 命价值的思考。 在意大利影片《索多玛的120天》中,镜头同样对准了排泄物。这部影片取材于18世纪 法国作家萨德的小说,时代背景则移至二战末的意大利。该片导演,同时也是一位政治 评论家、社会革命者的帕索里尼选择了一个让当时的主流社会尴尬的题材,企望引起观 者的生理/心理震惊而进一步震颤其思想意识。在揭露法西斯主义的反人类罪行的同时 ,也将这种污秽之物掷向其所鄙夷的社会体制以及中产阶级的品味。这种选择有力地表 达了他的政治思考和价值判断。如果说他借“排泄”与“情色”达到讥讽、反叛与控诉 ,那么陈果则是借“排泄”达到了真正的“精神回归”。《人民公厕》滤清了港片中为 获取搞笑效果的夸张手法与不敬姿态,更没有萨德与帕索里尼在精神与肉体双重施虐受 虐的痛苦痉挛。其中老大爷躺在病床排便的过程,通过声响给予了毫无避讳的真实感, 也有着些许为疾病所折磨的老人在生理舒畅后的宽欣。然而片中充斥的种种“排便”动 作以及各个角色之间随时生硬牵回的“排便”话题,都为了讨论人的存在与生命的价值 。 同陈果其他所有影片一样,这部影片的主角们依然是草根阶层。这些被命名为“厕神 ”的人纵然无从选择自己的出生,却沉潜于人生的思索,顽强地抗击生命的无常。冬冬 偶然地降生于一个公共厕所并被抛弃,没有自卑,没有对于自己出生的愁闷和寻找亲生 父母的渴求,他坦然于自己的处境,常在深夜嗅着公厕的气味醒来。但这并非因为出生 的无从选择而安于宿命,而是珍惜把握着眼下的幸运和幸福。他在“人民公厕”中冥思 ,讲述着那个关于“厕神”的传说。故事是忧伤的,语调却是平和的:虽然“天帝知道 ”,虽然“厕神”因为“出身卑微”注定“一生击败”,但是永不放弃,因为有着“使 命感”。 陈果电影有一条清晰的关于生死命题与生存意义的线索,其中缠绕的困顿、迷思在《 人民公厕》中给予了回答。《香港制造》中,沉迷于初恋无法自拔的许宝珊坐在高楼之 巅,遥望着天主教堂上直指天庭的十字架吃完了最后一杯冷饮,在幽沉的风琴奏出的圣 音之中自坠于街头。那个有着几分憨痴的阿龙拾起了那封浸染着血迹的遗书,于是,这 萦绕不回的死亡气息就沉沉地罩着这一群年轻人。随后,阿屏死于肾病,阿龙被杀,中 秋自杀。生存在这里只是“熬”。《去年烟花特别多》(1998,以下简称《去》)中,生 活的艰辛使得家贤在各种生存价值观的冲突中难以抉择,最后因记忆的遗失换来脚步的 轻松。《细路祥》(1990)中的家产纠纷以及从成人那里习得的价值观穿插在清澈无邪的 儿童情谊之间,也说明了香港市民一种固执于眼下利益的即时幸福追求。而历经世事的 老人则感叹“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看的”。在陈果随后的“妓女三步曲”中的前两部,讨 论了经济上的区域性差距以及随之伴生的歧视,还有为金钱追逐而导致的身体失陷和精 神流亡。除了上述关于生命无常、生存艰辛以及生命存在意义的影像言说外,贯穿这5 部影片中的认亲、寻根和回归话题也在《人民公厕》中得到了解答。即使其中的血亲纠 葛仍在,生死迷惘依旧,但是没有了狂澜难阻下的无力感与随波沉浮间的细弱呐喊,而 是正面肯定了血亲出身、人生意义与个体生命的价值。影片借由寻医救命开始了人生意 义的积极追寻:在北京,出生于厕所而成为厕神的冬冬为了医治奶奶的病先到韩国,后 到纽约寻药;在印度,以厕所为家并养育了第二代的印度籍香港厕神不仅为治病也为寻 根回到了印度;还有一个路过韩国海域而栖居于公用流动厕所的女神以及为母亲治病寻 医到长城脚下的香港女孩。这里没有了《香港制造》里团团笼住少男少女的死亡阴影, 只有对于生命的珍惜与礼赞;没有《细路祥》中祥仔揣摩成人心理,模仿成人行为,认 真求取赚钱之道的少儿老成。百元纸币不过是港生手中的玩具,折叠着游戏着只为博得 昏迷的奶奶一笑。那种尊老爱幼的情意流荡在整天议论排便次数的病房。《去》中在人 生路上载沉载浮的中年危机也消失了,没有命运的悲叹,有的不过是对于自己人生之路 的清醒选择,追寻什么、放弃什么,都有自己精心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