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凶杀、暴力、武打、刑侦戏是中国当下电影、电视的重要看点之一。作为 现代消费中的一种文化现象,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笔者并不想简单地加以否定,而且 也无意于重复批判凶杀、暴力、武打、刑侦戏对观众尤其是青少年观众道德人格品质的 杀伤力。在这里,笔者想要深入探讨的是它对中国电影艺术创造力的严重损害。下面, 笔者将围绕“西部武侠”这一电影类型,对此进行一番分析。 说到“西部电影”,人们自然会联想到曾一度风行美国的“西部片”,即好莱坞成功 地定型了独行侠或牛仔勇敢地闯荡西部荒野的“西部类型片”,并将其推向全球。不过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刚开始面向世界的中国电影人,却创作了一系列独具中国特色的 “西部电影”。最先是陈凯歌导演的《一个和八个》、《黄土地》,它们是新时期初期 中国电影最富于探索性的影片,其最重要的艺术探索性在于对中国西部空间(主要是西 北空间)艺术审美性的发现。例如,《一个和八个》将故事的发生地安排在宁夏的一片 空旷贫瘠的石砾场,并且影片着意给予这一空间以张扬的表现:大量的全景镜头、自主 游移的摄影机运动、超常造型意象的运用,使影片逐渐偏离了革命及英雄故事的讲述, 重心逐渐向那片贫瘠、苍茫、雄浑的西部大地——受难中国的象征倾斜。这种倾向到了 《黄土地》就更为明显了。《黄土地》的基本线索是八路军顾干事到陕北黄土高原寻找 民歌源头。有异于经典的“革命——拯救”叙述,影片并没有让顾干事去发动农民,带 领他们翻身闹革命,也并没去刻意突出单个人的力量或悲剧。影片中各色人物的懦弱、 愚昧、勇气和挣扎,他们身上沉重的负担和一点点的向往,都更是属于整整一个群体或 者民族的。故事的讲述也变得次要了,影片常常用巨大的空间造型,或把人物挤压至边 角,或阻断、切割故事的演进;沉寂、广漠的黄土地时常占据着绝大部分的画面,而人 物只不过是其边角上移动的小黑点。影片用空间挤压叙事,使干旱、贫瘠而温暖的黄土 地成为影片中真正的叙述对象,成为亘古绵延的民族历史文化的“空间化”的象征。在 这之后,《盗马贼》、《人生》、《老井》、《黄河谣》、《红高粱》等影片,也都不 断地挖掘着中国西部空间独特的艺术表现力。虽然,由于主题与篇幅的关系,在此我们 无法分析这些影片所存在的问题,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通过这些影片,中国新一代电 影人完成了对于“中国西部”审美化的历史空间的发现与创造。这无论对中国文化还是 对世界电影,都堪称是可贵的贡献。 然而,1992年之后,商业化、市场化大潮加速奔涌,大众文化消费急剧飚升。伴随着 改革开放进程的拓展、国际化合作的加强,港台及海外电影到中国取景、拍摄日益增多 。中国西部更成为港台武侠片非常热衷的故事空间。如《新龙门客栈》(1992年)中一望 无际的大漠黄沙,《东邪西毒》(1994年)中孤独荒凉的榆林沙漠、废墟,《刀》(1996 年)中闷热的西南边境,都成为武侠影片及其故事展开的绝佳场所。中国西部大大开拓 了港台武侠片的表意空间,而武侠影片则大大开拓了中国的电影市场。“西部武侠”电 影由此而诞生了。 就在这时,《卧虎藏龙》“出山”了。它继承了港台武侠片的武打场面,强调动作激 烈华美的视觉效果,加入了非常具有诗意的中国山水画构图元素:竹林飞瀑、高山流云 等;还有富于东方哲理和心理分析的戏剧冲突和情节结构等。然而,《卧虎藏龙》中的 西部空间,既不可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西部电影中所表现的贫瘠、干涸而又厚重如历 史板块的黄土地,但也不同于港台武侠片中黄沙滚滚、正邪对决的侠义天地;它更像是 一个在中国拍摄的美国“西部片”:典型的美国西部片环境造型,违法者的英雄化的人 物情节定式。这一切都构成了这部备受西方观众推崇的电影的一种中西文化合璧的华美 外表。 《卧虎藏龙》冲击全球文化市场的成功经验,带来了中国电影界的“西部大开发”。 部分参与过《卧虎藏龙》摄制的主创人员迅速拍摄了《天脉传奇》,它对《印第安纳· 琼斯》(又译《夺宝奇兵》)的模仿非常明显,只不过是把大致相同的故事放到了当代。 这个电影里的当代中国西部似乎远离政治、充满神秘,各国人物可以随意进入、任意闯 荡,它仿佛完全成了一个国际性的夺宝空间。紧接而来的是张艺谋的大制作《英雄》。 《英雄》充分吸收了《卧虎藏龙》在视觉效果、空间运用上的经验,对西部景观的展示 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几乎就是在《卧虎藏龙》中罗小虎与玉娇龙打斗、热恋的同 一地方,《英雄》的侠客们跃马驰骋。张艺谋及其属下从农民手中收集大量的胡杨树叶 ,制造出漫天黄叶飞舞的胡杨林中打斗场面;电脑特技加工完成的八百里秦川的行军壮 景;还有西南九寨沟水气弥漫、仙境般的视觉图谱。《英雄》几乎成了西部奇观的一次 “大贩卖”,更像是一则“西部旅游广告片”。 当然,相互模仿的远不止于《卧虎藏龙》、《英雄》等影片,我们随手还可以举出更 多的例子,如《蜀山传》、《天地英雄》等等。影片《天地英雄》中呈现的是一个早在 唐代就已经“国际化”了的西部:一个日本的遣唐使,一个正义、善良的违法者“屠城 校尉李”,以及当地的邪恶响马,还有异域的军队。当然也少不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西 部地域奇观。这部电影被指责为对《英雄》的跟风和对韩国电影《武士》的抄袭。其实 追究其是否跟风或抄袭并无多大意义,因为消费娱乐型的电影之所以能够模式化、类型 化,正在于影片之间的相互借鉴、模仿。《天地英雄》的命名并未刻意回避与《英雄》 ——一个先于它出现的强势文本的关联,而且乐于让观众产生一种互文阅读;它也不介 意与《武士》产生雷同,甚至有意追求同样的影像类型。这都说明《天地英雄》有意加 入到一个互文网络中——由《卧虎藏龙》、《天脉传奇》、《英雄》、《武士》等建构 的“西部武侠电影”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