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研究是20世纪60年代中、晚期出现的一门年轻学科。由于起步较晚,它缺乏其他 人文学科所具备的理论、批评,以及历史基础。比如,就广义人文学科而言,历史性批 评与研究涉及文本与出处的确立,而电影研究在这方面的努力迟至最近才出现;就传统 人文学科而言,艺术史研究、特别是关于视觉艺术和音乐的研究强调形式、风格、以及 资料性等方面的考察,但自经典电影理论以来的电影研究对此却努力甚少,直到最近才 零星出现。再如,关于艺术的社会、文化及历史语境的考察在人文学科中也有很强的传 统,但电影研究在这方面才刚刚起步。 20世纪70年代以来,关于电影文本的理论性和批判性研究被教条学派所支配,其中所 涉及的首要问题是:你属于“新历史主义”学派还是“接受主义”学派,抑或是“后结 构主义”学派?如此等等。在这一氛围下,大量理论教条被运用到电影研究中,精神分 析理论、女性主义理论、文化研究理论等等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关于电影文本及其历史 语境的分析。 最为糟糕的是我所称的“学究主义”(Scholasticism),即通过引用权威来证明自己的 观点、热衷于套用术语、词语翻新,并以为自己有了突破性发现。称其为讨厌的家伙也 许过于残忍,但有句话或许值得我们思考:科学家们阐释的是世间万象,而人文学者们 却热衷于彼此自我指涉。 在我看来,电影研究的实践者们似乎并未将注意力摆在关于理论和方法的总体思考上 ,对推理和论述过程中表现出的共同点也了无兴趣,而是过分强调各教条学派之间的差 异。关于这一点,我在《意义的产生》(Making Meaning)一书中有所涉及。(注:完整 书名为《意义的产生:电影阐释中的推断与修辞》(Making Meaning:Inference and Rhetoric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Cinema),哈佛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译 者注)我试图在该书中揭示这样一点,即在电影批评领域,无论各阐释学派所皈依的是 何教义,它们所运用的一系列批评手段实际上是整个批评群体所共享的。 今天,我提议以不同的假设来思考电影研究、特别是电影理论问题。我想探讨的是一 种不受教条驱使、而以开放性问题为驱动的研究。比如,我们先来考虑这样一个问题: 怎样以拉康的心理分析理论来解释观看经典电影文本所产生的愉悦?我想诸如此类的疑 问也是导引劳拉·莫薇那篇经典论文的研究问题。(注:指劳拉·莫薇(Laura Mulvey) 的《视觉愉悦与叙事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一文。——译者 注)但这一问题的提出首先假定了某些教条可以被运用于某些材料。我觉得更睿智的问 题应该是:电影愉悦究竟由何组成?我们怎样才能最好地解释电影产生愉悦的方式?这些 问题要求我们发展出一系列明确的、我们希求解释的观念,并将其与关于愉悦的其他不 同乃至相冲突的观念和阐释加以比较。如果我们能以灵活而开放的问题来思考,那么我 们就可以假定不同的答案,并衡量其长处和短处。 即使在最多样化的时代,电影研究仍未养成提出此类问题以及在不同答案间催育争论 的习惯。说得更具体一点,在我看来,电影研究在下述两方面仍差强人意,即理性研究 和实证研究。 理性研究 理性研究是指以论点、推测、驳论等为基础的研究,而论点必须依赖可信的判断和证 据。与之相对的研究之一是联想式思维。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很多论文实际上是由一些跳 跃性观点所组成的。但理论是由论说、而非联想构成的。联想式思维对学者们的遣词造 句有很大的影响。由于每个人都能联想,所以写作者往往会绞尽脑汁,或是刻意营造非 同寻常的联想,或是想尽办法、以奇巧的方式来炫耀这些联想,或是二者兼具。 实证研究 终极而言,我认为电影研究差不多完全属于一门实证性学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 尽管学者们不断以假设和精致化的推断来阐释电影及其生产和接受的环境,每个参与其 中的人实际上都相信进步的观念,而电影研究确实在不断地进步。必须立刻加以澄清的 是,尽管事实的累积比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要有用得多(比如“国际电影资料库”即 IMDB在这方面所做的贡献),我所指的实证研究并不是不受理论指导的事实的累积。实 证研究不等于实证主义。实证主义是一种在很大程度上站不住脚的关于人脑的理论,它 认为人可以不在观念或参照框架的指导下、纯粹通过感官吸收来获取关于世界的知识。 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一个人是实证主义者。 我所说的实证研究是指构想某一能在例证佐助下加以探寻的问题,也指对这一问题的 理论假设的分析。要将问题转化成难点(正如韦恩·布斯[Wayne Booth]所言),并思考 如何才能将其迎刃而解。甚至被某些人视为在很大程度上属于观念分析的电影理论也必 须与电影之间建立某种实证关系。从电影初创到今天,电影理论家们向来重视与作品实 践的联系,因而养成了使用例证的习惯。 与实证研究相对的是什么?我认为就是受教条驱使的研究。这一研究往往从某一理论、 或许是某一宽泛的理论开始,然后寻找与该理论相匹配的例子,即通常所说的“应用某 一理论”。然而,如果不是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某一问题上、并弄清我们究竟想确切地 知道些什么,我们所达成的阐释往往是空泛的。进一步而言,教条化地应用某一理论, 其结果乃是不加区分地将其“运用”在每一电影现象上,似乎它们一次次重新印证了该 理论的正确。如果你唯一的器械只是榔头,那么在你眼中,任何东西似乎都成了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