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尔本,比生活更加无聊的是电视节目,比电视节目更加无聊的是没有了。SBS的世 界电影栏目则是遥控器上无数轮荒庄之中的一把屁胡——这些远离盗版盘、麻辣小龙虾 、三里屯以及还珠格格的苦夜里,我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SBS世界电影有三个主持人:白发叟,白发妪以及中年男。白发叟喜欢介绍一些偏门的 年代久远的法国片,表情总好像新闻联播主持人念讣告,伴随着艰深的术语。中年男有 一张市侩脸,经常在周六的晚上播放香港六七十年代的烂片——那个时候张国荣邓丽君 还没死,林青霞还没嫁,张曼玉的脸盘还是浑圆的,成龙的脑门上一道皱纹也没有—— 电影的情节总是很简单,对白总是很幼稚,结局总是很喜人。更喜人的是放完电影后中 年男会一脸诚恳地说:我喜欢这部电影,我真的喜欢。随后祝大家周末愉快,带一个意 味深长的笑。白发妪,则像所有的白发妪一样,执著地钟爱一切与煽情有关的电影,甚 至把《关于我母亲的一切》说成“一部感人肺腑的,充满怀旧色彩的爱情电影”。真使 人怀疑她在春情泛滥的年龄里到底有没有遭到过骚扰。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周三午夜,当白发妪说道:“这是诗,这是优美的电影散文,这是 我看过的最美好的爱情故事之一,下面我们将看到的这部电影来自中国最著名的导演— —”我就知道不好了。 ——果然是《我的父亲母亲》! 自《英雄》完败奥斯卡之后,本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我不大想得起张艺谋。《我的父 亲母亲》却不期而至,让我回忆起当初曾这样辱骂过中关村的盘贩子:“这不就是一 MTV么,你也敢当电影卖?!”。岁月如流水一去不回头,诚然我是老了,但依然经不起 这种明目张胆的虚伪。白发妪大概不知道张艺谋是怎样从一大群妙龄少女里挑出他母亲 的,她只看到一张悦目的小脸,两条麻花辫,一身红棉袄,于是就被感动了。如果换成 魏敏芝,那会是什么情形?还有,郑昊后脑门那个土气的坡一定是化妆师比着尺子撮的 ,美伦美奂的乡村风光是摄影罩着滤镜挑的,章子怡那个不舍得不用的笑是对着镜子练 的,我父亲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右派又莫名其妙平反的情节是张艺谋使劲编的——不然片 长实在不够,投资商不会答应;还有还有,六十年代的乡村伙食比唐人街的中餐馆还要 花样翻新——葱油饼,摊鸡蛋,香菇蒸饺,咄!这不是文革中的我国农村,这是桃花源 ,不知魏晋的;还有还有还有,我母亲在山坡上走来走去的扭腰动作是需要舞蹈基本功 的,而那个假摔要是在禁区内,是要被红牌罚下加罚点球的…… ——总之,这不是什么诗,诗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是《儿子与母亲》;这也 不是什么散文,散文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散文是《乡愁》。这是来自中国名 导张艺谋的一张廉价挂历,只能哄哄澳洲的迟暮琼瑶。 其实这还远远算不上无耻。遥想当年《红高粱》,不仅带来张艺谋的声名鹊起,也意 味着第五代狂潮来袭;及至《秋菊打官司》和《一个都不能少》,则已经演变成一枝独 秀,隐喻着水淹七军了。这两部奠定名导地位的影片实质上又是什么呢?张艺谋亲口承 认过,这是两部“打纪录片造型”的影片。换句话说,是两具精雕细琢的毛胚。众目睽 睽,《秋菊打官司》中,巩俐不惜牺牲色相告诫影迷:作女人难,作不化妆的女人更难 。整个世界终于看到了卸装后的大肚子巩俐,于是轰动了。张艺谋接着适时推出《一个 都不能少》,包装到极致的一切加上一新视听的本色魏敏芝,成功地替换了巩俐。其实 张艺谋无非是想告诉人们这样一个低级幼稚的道理:有志者事竟成。不能想象张艺谋真 的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村妇能告倒支书,希望小学有希望,掺假化肥变成大 粪,白条变成存折,小鬼夜哭,天上掉下公理、法制和大米白面。据说影片完成后,见 识了红尘世界的魏敏芝十分萌动,做起了演员梦;张艺谋致信劝她:“好好念书,考上 师范”。可见张艺谋通达得很,一次性的魏敏芝没法穿改良旗袍,只能现实一点去考师 范。西方电影史的教科书中这样写着:整个冬天,纳努克家庭都在为弗拉哈迪的纪录片 《北方的纳努克》忙碌,无暇猎食储备,结果在第二个冬天全部饿死。没人能在电影史 上抨击张艺谋谋杀、欺骗、愚民。他只是将一个偶发的抑或从未发生的童话事件铺开, 当作普遍真理宣扬歌颂。作为一个中国电影艺术家,张艺谋最大限度地,也十分聪敏地 利用了他的话语权。 真不想承认“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张艺谋却一次又一次带来惊喜。 曾几何时,正当“表现愚昧与落后”、“迎合西方窥探心理”种种指责甚嚣尘上,所谓 后殖民主义、第三世界影评的讨论如火如荼之时,拿够了国际奖项的张艺谋身轻一燕过 ,一纸千言书遥寄法兰西怒辞戛纳,隔海示威,这一招“无招胜有招”实在是高明至及 。而后的张艺谋,时而玩票《图兰朵》,时而选美超模,网上招角儿,神行百变,高深 莫测。好容易拍起电影,一部《我的父亲母亲》则连“弘扬民族文化”的虎皮都不屑再 扯,免谈国事了,直接摆上一道水果拼盘。谁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经不起“捧杀”?鲁迅 吧?!很明显鲁迅过时了。从《红高粱》,《菊豆》到《我的父亲母亲》,《幸福时光》 ,好整以暇的张艺谋不仅名利双收,还就手捧红了巩俐及其衍生物们——张艺谋的红有 目共睹,有诗为证:“手把红旗旗不湿,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不能不说明中国的文化 精英已经学会了自保,他们摇身一变就从愤世跳到媚俗,他们领导着大众文化里的最流 行,当然,也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