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以极强的个人风格被观众认同,被誉为日本当代最著名的导演,他是当之无愧的。他的作品始终在不露声色地呈现一种东方式的感悟与体验,正如《禅与日本文化》一书所指出的,“东方人的禀性正是由内而不是从外地去把握生命”。 森林和海洋组成的自然风光是孕育日本文明的基础之一。日本的气候温和湿润,空气清爽,塑造出日本民族淡泊朴素的性格,演绎出日本人特有的空寂精神。正如川端康成在斯德哥尔摩领奖台上的那首和歌:“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同时,日本夹在西伯利亚的广漠大陆和浩淼的太平洋之间,受富于变化的季风影响,伴随着台风而来的暴雨和北方寒风挟来的大雪在这里交汇,它培养了日本人“既忍耐又反抗”的性格。和迁对日本人的国民性格进行过总结,得出了“静穆的激情,战斗的恬淡”的著名论断。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用“菊与刀”来比喻日本民族的国民性和文化特征。菊代表美的事物,如茶道、樱花、富士山,而刀则让人想起战争、杀戮和死亡。黑泽明的电影,包括《罗生门》、《七武士》、《乱》、《梦》,都体现了一种菊与刀的关系。大岛渚的作品则都是在探索爱与死亡的主题。爱是通向死亡的惟一途径,而那种爱是畸形的非常态的。如《感官王国》狂烈的肉体之爱,《御法度》中美少年加纳的美貌在官兵中引起的变态的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则是批判日本武士道精神和军国主义的,也有两种文化的冲突。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更是日本的国魂。日本人欣赏樱花瞬间即逝的辉煌与美丽,美的无常在日本人思想中根深蒂固,他们要在人生中努力去寻求、把握那一瞬间。三岛由纪夫最著名的《金阁寺》,就是这种思想的代表。小和尚一生都在追求进入金阁寺。他曾因为金阁寺的破败而失落。但是在某一瞬间,因为色彩、角度、氛围等多种因素,金阁寺突然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完美。小和尚终于实现了他的理想,为了固定这一瞬间以便永远地体会,他纵火烧掉了金阁寺,发出了像浮士德一样的呐喊:“美啊!请你停一停!”在《花火》中,北野武有意地加入了“樱花”的意象。妻子在最后一次旅行中的旅馆里照相留念时,背后墙壁上放着的樱花图充满了银幕。在樱花盛开的树枝间,有一个坐着的少女的背影,她的身旁插着一把匕首,它象征着死亡,一种美到极致的消亡。北野武在强调生命流失的悲观主题的同时,也在表达对美的赞叹。 纯情和美达到极致的时候往往是疯狂的。一种民族性格的形成往往会受到历史、人文等多种因素的挤压和碰撞。日本独特的岛国环境造就了他们的自闭性格,从而衍生出对暴力的渴求与迷恋,日本的暴力团就是当今世界最具规模、最具自律性及生命力的一种黑色势力。 急速和突然是北野武展现暴力的要素,内敛终至爆发是其追求的结果。北野武曾说:“正因为有激烈的暴力,才能用其反作用来描写强烈的爱情。”在他导演的影片中,暴力是摆脱不掉的宿命阴影,人物的命运总是走向悲哀的结局。他的电影多以黑帮分子的相互仇杀为母题,血肉飞溅,血腥冷布。《一个凶暴的男人》讲述了一个警察用暴力解决一切的故事。人物的受伤或死亡全部处理成近景甚至特写。人物的死亡全部是血淋淋的。在《奏鸣曲》中,村川是黑社会中的独行侠,当村川带着众弟兄终于除去障碍,前去与女友相会,幸福时刻似乎就在眼前时,他却举枪自杀。北野武将一种三段式的音乐结构引入电影,从三个杀手的角度,描绘了一个黑道大哥的悲剧。在片子里,我们又一次看到北野武对暴力与死亡的迷恋,对英雄的怪异崇拜,以及对血腥暴力场面的冷静控制。 日本民族是一个极端的民族。放纵和节制,是一对永远无法和解的矛盾,它有时就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体之内,就像菊与刀。北野武的电影也是暴力与温情共存。他对大海情有独衷,经常以大海为背景,把它作为描写人物、深化主题的“符号”。北野武曾经说道,大海常常能唤起他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导演本能的冲动,这种感觉是来自于生命内部对“海水”的渴望。《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中的男主角钟情于大海,男女主人公因为耳聋丧失了比赛的机会,但他们本来就不是为了比赛,看着面前的海水,不知道海洋的水流向哪里,只知道生命在流动。北野武的影片里经常有一些凝固似的镜头,再配上没有声音的画面,对生命采取了一种“澄怀观道”的视角,故事、人物不受人为的干扰,而自然地得到呈现。在温情平静的外表下有着更多的痛苦。这种痛苦绝不是“我心似此虚空,纵然风情万种,却是了无痕迹”。我们看到,压抑和掩饰使得痛苦不仅得不到缓解,反而越来越深。北野武的克制手法正是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在一个纯洁的儿童面前,越是故作欢乐,越是掩盖悲伤,人间的冷漠和绝情就越是使人不堪承受。” 北野武对于命运的认识是清醒的。作为90年代兴起的日本第二代独立电影人,北野武反对主流电影,但暴力也是难以割舍的主题。暴力揭示了人对自身的恐慌,以及日本人对灭世幻想的执拗。在暴力与死亡的威胁之下,他仍然咏叹着生命与温情。正如渡边淳一所说:“在这么多死亡的悲剧当中,能够拯救死亡的可能就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