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80年代的后期和90年代,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文化人物在中国的社会和文化中 扮演特殊的角色。这种人物其实就是王朔小说中的那种典型的人物,在王朔的许多今天 已经是经典的小说中,他们都是所谓的“顽主”。他们在当时社会转型中从计划经济的 体制中游离了出来,最早感受到自由的风气,对于传统的秩序有一种玩世不恭的叛逆性 ,他们并不按照当时的价值行事,而是在边缘处以一种强调自我、快乐和嘲讽的调子展 示自己的存在。王朔的小说其实是表现这一类人物的最为有力的本文。对于这类人物来 说,在中国全球化和市场化发展的“前期”,他们一面是传统的秩序否定的对象,另一 面却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看似在社会边缘,其实却异常引人注目,是社会的焦点。按 照王蒙的一篇著名文章中的描述,他们乃是“躲避崇高”的。王蒙异常敏锐的描述直到 今天仍然显得非常确切:“他的第一人称的主人公与其朋友、哥们经常说谎,常有婚外 的性关系,没有任何积极干社会主义的表现,而且常常牵连到一些犯罪或准犯罪案件中 ,受到警察、派出所、街道治安组织直到单位领导的怀疑审查,并且满嘴俚语、粗话、 小流氓的‘行话’直到脏话。(当然,他们也没有有意地干过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或严 重违法乱纪的事)。”(注:王蒙《世纪之交的冲撞》,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年,第18 3页。)他们冲击了原有的计划经济的价值和行为方式,以一种特立独行的方式凸现新时 代的到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先驱者的形象通过“顽主”的表现凸现了出来。它显示 了全球化和市场化:前期社会对于“自由”的理解。他们是在旧的结构开始解体,而新 的全球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还未建立时的社会状态的表征。这些人的不稳定和脱轨变成 了一种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标志,也意味着对自由的一种浪漫的理解。 经过了将近十多年的时间,我们看到徐静蕾的电影《我和爸爸》时,突然可以发现当 年叱咤风云的“顽主”已经变成了今天的“爸爸”。虽然还有当年叛逆者的影子,却已 经垂垂老矣,变成了渴望温情的角色。虽然仍然另类,却似乎已经从时代的焦点上退了 下来。这里当然展示了一个另类的父亲和女儿的相濡以沫的情感,却让我们看到了顽主 的衰老和没落。父亲的“顽主”生活是在少女小鱼的眼中出现的,所以难免冲突。但父 女间的感情却也通过这位父亲独特的沟通方式和泰然自若的表达而慢慢建立,直到父女 互相理解。 但无论如何,当年曾经如此感染过年轻人的“顽主”生活却已经变成了女儿小鱼眼中 的怪异。这种怪异当年曾经由于冲击了传统的价值和秩序而受到赞美,如今在电影中却 难免变得难以理解。过去的“顽主”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少女小鱼的吸引力仍在,但它 却难以支撑当下的日常生活。爸爸和朋友的放纵自在的生活被小鱼质疑的同时,却也面 临着自我的挑战。中国在新世纪成为跨国资本投入的新中心,中国的全球化和市场化已 经进入了新的阶段。中国开始作为世界强者之一的参与世界事务要求也已经取得了进展 。中国的“中等收入者”的定位是进入全球化和市场化的新一波发展,于是并不要求顽 主式的叛逆和嘲讽,反而需要循规蹈矩的白领。这里的“老顽主”一面仍然保持着自己 的生活方式,一面发现自己的那个黄金时代正在迅速逝去。新的秩序今天已经越来越明 确化,已经建构了自己的一整套“成功”的话语。这种话语在高端上是美国领导的所谓 全球反恐的持续的动作,它试图凸现一种保卫市场和当下社会生活的方式。在低端上, 一种消费主义的浪潮变成了时代的象征。我们可以通过消费满足自己的欲望,消费提供 我们对自己的生活进行选择的历史机遇。“顽主”们所提供的生活方式和风格显示了在 全球化和市场化的前期的前卫和时髦,但和“新世纪文化”还有巨大的差异。“顽主” 生活不可模仿,却又别有怀抱,这使得这种生活难以继续在新的全球化和市场化的时代 存在,无法在一个急速发展的社会中适应社会的变化。 从这位“爸爸”悲凉的逝去和他对于今天现实的难以把握,徐静蕾揭开了“顽主”生 活在浪漫自由之外的辛酸。“爸爸”勇于反叛却缺少责任,富有激情却没有规矩,自由 自在却难有坚实的感情。“爸爸”被女友抛弃,在自己的女儿和外孙身上寻找慰藉和寄 托的感伤的结尾无情地说明王朔式的顽主英雄已经开始退下历史的舞台,他们已经耗尽 了自己的能量。如今登场的却是那种“白领”的勤奋努力,谨守规矩的形象,是充满创 业精神的年轻的企业家。他们不会沉溺在一种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中,而是将这种生活变 成自己循规蹈矩生活的调剂,一种“波波族”循规蹈矩和激情反叛的混合。当年“顽主 ”的洒脱并不被新的社会结构所接纳,而是将之挤到了一个极为边缘的位置上。这里徐 静蕾以少女之眼看到的“爸爸”的痛苦,看到了一个崛起的社会已经有了新的规范和秩 序。这种规范和秩序乃是建立在市场化的基础上的,是全球化的文化后果之一。它们将 “爸爸”无情地变成了无用之物。从梁左的死到王朔本人的销声匿迹都凸现了一个新时 代的力量和一个过去的想象力的颓败。而《我和爸爸》则创造性地表现了这种老去的“ 顽主”的内心世界的复杂层次,将之和一个刚刚面对残酷的人生女儿的人生加以叠化, 构成了一幅微妙的图景。 顽主老了,徐静蕾给我们勾画了一个“新世纪文化”的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