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改编的同名电视电影(编剧王一波,导演阎建刚),片首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引发了我一些有趣的联想。 这个古训,竟然也触痛了阿Q——这个连自己的姓名都很渺茫的雇农——的神经。他调戏小尼姑,招来了小尼姑一句“断子绝孙的阿Q”的咒语,使他忽然醒悟到了自己已近“而立”之年,应该有一个女人,为自己死后有人供他一碗饭。小尼姑的一句话,勾起了阿Q对女人的强烈欲望,于是就有了他对吴妈的下跪的求爱,那求爱的语言是非常入时和准确的:“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式的恋爱就是困觉,困觉就是为了“有后”,繁殖阿Q的后代。这就是沿袭数千年的儒家文化的婚恋观。 这种观念,在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中以流行于江南乡镇的“典妻”的习俗得到了撼人魂魄的艺术的反映。 据历史记载,典雇妻妾之风,始于宋、元之际。元律明文禁止典雇女子,曰:“诸于女子典雇于人及典雇人之子女者并禁止之,若已典雇愿以婚嫁之礼为妻妾者,听;诸受钱典雇妻妾者,禁。……诸受财以妻转嫁者,杖六十七,追还聘财。”(《元史·刑法志》)明律仿元制,规定:“凡将妻妾受财典雇与人的妻妾者,杖八十;典雇女者,杖六十;知而典娶者,各与同罪。”(《明律·刑律》)历朝历代虽有禁令,但“典妻”之陋俗在江南乡镇一带直到民国以后仍未能尽绝。 女人边缘化的位置 柔石小说《为奴隶的母亲》,想要告诉读者,春宝家因贫穷所以春宝娘(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少妇)才被出典到秀才李家充当性奴隶——一个按契约规定在三年内能为李家生养儿子的性工具。小说突出了江南农民贫困化的社会主题。 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电影的成功之处在于,它把贫困化的社会主题变成了“典妻”这一典型情节的环境,而凸现了在男性中心社会里女人被挤压到边缘地带的、被践踏的境遇。影片想要告诉观众,在两性关系中,女人的肉身已经成为一个可以估价并用钱币任意买来的物品,女人是被彻底剥夺了反抗的权利的。 小说开头有一大段春宝父母关于出典的对话。男人向女人详细交代了经沈家婆说媒李家用一百元典她为“妻”的情况,以及时限三年,生养不出儿子延至五年等条件。这时,典契没有写出,典金也还没有拿到,春宝娘还有说话的机会,还有挣扎的权利。“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决定了么?”“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底爹呀!”虽然这些抗争是软弱无力的,但她毕竟还没有完全被排斥在主体之外。 影片就不是按照原著这般处理了。阿秀(春宝娘)在江边洗衣裳,一乘花轿突然在她身后停住,一位五十岁模样的太太掀开纱帘向外探视,沈家婆告诉太太,那位是春宝的娘,身子骨结实,阿秀抱着春宝,感到莫名惊诧。没等走进家门,她便听见沈家婆正劝说丈夫“典妻”的事。大概是遭到阿秀的抗争罢,阿祥(春宝爹)以投河自杀相威胁,逼得阿秀只能服从丈夫的决定。法国女作家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说得对:“既然性行为是分派给女人去做的一种服务,而她靠这种服务又可以得到好处,忽视她个人的选择权利,便是理所当然的了。”(《第二性》) 又如,在小说里,春宝娘为李家生下秋宝之后,曾经幻想过把春宝接过来,在这个新家永久住下去,她一面照料两个儿子,一面伺候她“第二个丈夫”,而她估计那个患 黄疸病的丈夫恐怕三五年内就会“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秀才呢?此时也迷上了秋宝的娘。他想叫沈家婆去找春宝的爹商议,再给他五十元典金,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续典的借口是秋宝要满五岁才可以离开娘。此外,虽然在老妇人的坚持下,秋宝只能叫他的母亲为“婶婶”,但是秋宝仍可以吮吸他亲生母亲的乳汁。 影片对此则作了大幅度的调整。一、阿秀生下秋宝之后,很快就被太太无情地切断了母子之间的任何联系;二、取消了对阿秀产后的补养;三、太太特意雇来一个奶妈,禁止秋宝吃亲妈的奶,尽管阿秀有足够的乳汁;四、决不允许阿秀在秋宝面前称自己是孩子的“亲娘”,她——太太才是秋宝的“妈妈”。五,阿秀只不过是李家花钱租典来的繁殖后代的性工具,因此在完成了生殖的合同之后,她就不再扮演“二房”的角色,被正房太太贬为女佣干粗活,从楼上闺房撵到楼下,同女佣们混住在一起了。 我以为,这种大调整体现了编导者深层次的哲学理念,它更加深刻地揭示了遭受性压迫、性剥削的女性在社会群体中非常边缘化、矮化的悲剧命运,而它又是以阶级特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 如此调整,也使我们更清晰地看到,经常在阿秀面前炫耀权威的李家太太,其实是一个色厉内荏的、自卑的、虚弱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不具有生育能力、绝了李家的种的半老徐娘了,因此对生命力旺盛的阿秀怀有妒心与戒心,深怕“老东西”真的会把那个有能力将李家煽得红红火火、人丁兴旺的阿秀纳为二房,便百般地虐待她、凌辱她。然而,面对阿秀的挑战,种种虐待她、凌辱她。然而,面对阿秀的挑战,种种虐待与凌辱,不也更深刻、更真实地揭露了这位太太无能、无助、无奈的恐惧心理吗?!所以,如果说,阿秀是一个非常边缘化(边缘的边缘)的女性;那么,这位李家太太在现实社会中何尝不是被男权中心挤到了边缘的位置呢?影片的编导为我们展示了这生动的一幕。 性奴隶、性工具的角色 “性交、性关系仅属于夫妻之间”这个传统的性观念,是将“娱乐的性”与“生殖的性”和谐地融合在夫妻生活之中,夫妻双方既享有情爱与性爱的愉悦,又共同完成生殖的使命。然而,在实际生活中,所谓“娱乐的性”与“生殖的性”,不仅不再属于夫妻之间享有的“特权”,而且二者已经被人为地剥离了。比如,近代西方出现的“性解放”浪潮,它引发了时尚的男人女人去疯狂地追求纯粹肉欲宣泄的“娱乐的性”——没有爱情基础的动物本能的性,而拒绝承担生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