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从一个具体的文本开始分析20世纪90年代的“后新时期”文化与当下的“新世纪 文化”的区别: 王朔十多年前的小说《过把瘾就死》,曾经在90年代初期成为中国电视剧的一个重要 里程碑《过把瘾》的资源,如今被张元变成了新的想象力的源泉。张元的新的作品《我 爱你》是一部特别的电影,它一方面承继了王朔对于男女关系的焦虑,也与当时红极一 时的《过把瘾》相呼应。另一方面,却在当下的语境下有了不可替代的独特的想象。它 既是王朔的那个有关“爱”的困惑的表现,又是如今全球化时代无法控制命运的人们的 不安的隐喻式的表达。 电影的情节框架仍然延续了当年王朔小说的思路。破旧的单位集体宿舍,相对封闭的 社会关系,女主角的偏执和天真以及男主角的无所事事等等都延续了计划经济传统日常 生活剧烈嬗变时期的故事的痕迹。这些在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中国日常生活的 中心的时代已经变成了一种旧时代的遗迹。那座我们曾经熟悉的集体宿舍楼的空间形态 无疑是我们对旧时生活记忆的显现,它在王朔写作小说的时代和电视剧《过把瘾》拍摄 的时代是异常真实的、具体而微的生活实在,今天却显然成了城市生活的边缘,成了社 会的某种传统的计划经济“现代性”的遗存,一种已经在被替代和湮没的过程之中的特 殊的情境。当年一间集体宿舍也是生活中有价值的资源,是年轻城市人稀缺的私人空间 。但随着房地产的发展和年轻一代的中等收入阶层的崛起,这样的日常生活变成了一种 相对困窘和边缘的状态。昔日的常态情境,如今随着中国的全球化进程却变成了一种相 对的、却也相当清晰的穷人的故事。过去《过把瘾》的杜梅的生活还具有某种普遍性, 但今天的杜梅的生活却未必有那么平常,反而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仍然固定在传统秩序 中的人的故事。但故事却仍然发生在当下,而不是十多年前,这里出现了近年才出现的 话语如“IT”业和一部计算机之类,凸显出故事的背景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了。而这里 所产生的十年的时间跨度是具有决定性的,中国在这十年中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当 年《过把瘾》的时髦的年轻人对于自由的追求的象征意义和王志文、江珊的浪漫而摩登 的形象,变成了今天幽闭于过时的集体宿舍“筒子楼”中的压抑而彷徨的年轻人。全球 化的冲击使得当年对于集体宿舍的“筒子楼”的毕竟是“自己的房间”的温馨而罗曼蒂 克的含义转变成了一种破败而凋敝的,无力在全球化之中进取和发现新的机会的无力感 的象征。时间的沧桑使得一部作品完全具有了不同的含义,这是这里最为戏剧化的、引 人注目的方面。 这部电影最为有趣的是幽闭空间中不间断的争吵,这种既互相依存又互相伤害的夫妻 关系并不是一种罕见的表现。这种争吵当然是个性的分歧和过度的感情方式产生的情绪 失控,但和王朔的小说不同,这里的争吵其实不仅仅是两个人对于感情的不安,而是对 于整个社会的安全感的丧失。当年的王朔小说里经常出现城市中的“闲荡者”,通常他 们的无所事事都有一种优越感,在那种秩序之下,无所事事的“闲荡”似乎具有某种反 叛和超越的合法性,他们似乎具有某种前卫的时髦的特征,而且他们也可能最先加入一 种资本主义的生活。小说《过把瘾就死》的结尾处叙事者“我”“下海”做生意的描写 ,就是非常明确的例子。“闲荡”是某种新的可能性的开始,是自由选择替代传统的“ 单位”秩序的可能,也是王朔有些小说中的那些男性主人公的魅力所在。而张元的电影 中的男女主人公就没有这样幸运,他们已经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这里没有任何 闲荡的理由,每个个人必须为自己的生存负责,一种个人力争上游的价值变成了绝对的 价值,金钱和消费的价值被进一步地肯定,“闲荡”当年的合法性完全被全球资本主义 的新的生产和交换的逻辑所消除了。这里的男女主人公已经因自己的边缘状态而感到恐 惧,为自己被全球资本主义的新的网络所抛弃而感到恐惧。当年王朔小说和电视剧中杜 梅的不安全感仅仅来自两个人之间,今天两个人之间的不安全感却来自社会本身的没有 保障的个人自我生存的逻辑。社会安全感的丧失带来了感情的分裂,而不是当年小说中 的感情的不安全感导致的对于社会的不适。王朔当年小说和电视剧中期望的“自由”在 这里已经是唾手可得之物,但当年并不缺少的“安全”却变得可望而不可及。男主角的 “闲荡”生活带来的压抑变成了分歧和争斗的理由,有关的经济关系在王朔的小说里仅 仅是一个背景,在这里就变成了不可忽略的严峻的问题。这里的一切好像是重复,其实 一切都改变了,当年王朔在中国社会结构分解和转变的最初阶段的主流的爱情故事,今 天已经变成了一个全球化时代的边缘化的爱情故事。正如当年红遍中国的《过把瘾》乃 是主流的电视剧,而今天的《我爱你》却是一部边缘性的电影一样。 《我爱你》已经无法重复王朔的故事了,在十年的沧桑之后,我们变得比当年的王朔 和我们自己更加成熟。我们生存在一个王朔想象过的时代,当年王朔想象的自由,我们 好像已经拥有,但当年对于王朔来说,是可能性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却变成了问题之 所在。王朔小说中要抛弃的那种安全感却是我们今天的梦想所在。全球化将我们引上了 不归路,这是充满不确定性的,充满危机和困扰的,但我们毕竟已经无法回到《过把瘾 》了。我们今天只有《我爱你》。前者乃是市场化前期的未成熟阶段的过渡性的表征, 是处于计划经济时代的文化与市场化之间的晃动和摆荡的过程,而《我爱你》则是市场 化已经完成时刻的文化境遇的表征。两者的连续性正好是其不同的时代特征的明确反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