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很容易把杜琪峰看作吴宇森的继承者。对中国古典文学和欧美文学的热爱与熟悉 ,使新浪潮导演中的徐克、吴宇森、林岭东、杜琪峰等人都不约而同地痴迷于江湖黑道 、男人情义这样的主题,将传统的武侠故事进行现代包装下的改写。但时移事易,等到 杜琪峰坐大的年代,成就吴宇森、徐克的社会早已今非昔比。时代的变迁注定了杜琪峰 和吴宇森两人英雄情结内在的不同。如果我们将经典的吴宇森英雄电影与杜琪峰“银河 映像”时期的创作做一个分析比较,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 时代背景:传统主流价值观的尊奉与迷失 吴宇森时代:八十年代中期,香港经济高速发展繁荣,人们崇尚个性的张扬并要求建 立优胜劣汰的新秩序,造就了吴宇森、徐克等人宏大的创作野心和写意自信的手笔,可 以在电影中肆意打造气势磅礴的英雄神话,反映出对未来的坚定信念和整个时代的蒸蒸 日上。杜琪峰时代:九十年代末期,高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不仅没能使人际关系进一步 密切,反倒出现本体意识的迷失、疏离和扭曲。尤其是经历香港回归和亚洲金融风暴的 冲击后,港人不再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充满强烈的被压抑、被排斥和被摆布的情绪。对 前途的绝望和宿命的悲观在电影中表现十分明显,甚至影响到主流类型片的创作。杜琪 峰影片中常见的警匪对峙更像是猫捉老鼠的斗智游戏,无谓胜负的两败俱伤,唯命运独 大,凸现人生的荒谬无常,如《暗花》《非常突然》《暗战》。人们对照他的电影更感 到自己内心的唏嘘,沮丧间当然盼望奇迹的出现。这也是“银河映像”前几部作品为什 么不受观众欢迎的症结所在。杜琪峰不得不在《再见阿郎》《暗战》中作出调整,加上 光明的结局。英雄电影世纪末呈现的这种瞻前顾后的矛盾,透射在角色身上就成为英雄 气短的末路心态,毫无大义凛然的气概可言。 影像特点:由对外部动作的迷恋转向内心纠葛的细腻铺陈 吴宇森受到法国黑色电影大师梅尔维尔很大的影响,对凌厉酣畅的影像、人物造型的 偶像魅力和火爆刺激的动作场面这些类型电影必不可少的包装形式非常拿手。吴宇森的 英雄电影无疑是香港主流类型片的高峰,但也有着商业电影致命的缺陷。就是不讲究剧 本的细密扎实而只强调情节、故事的好看,依赖外部动作塑造人物,忽略了对人物内心 深层世界的探讨。但因其通俗性可视性娱乐性俱佳,在八十年代喧嚣尘上,红极一时。 以陈嘉上的《野兽刑警》和杜琪峰电影为代表的九十年代新警匪片继承了传统英雄片的 神髓,但也出现了明显的转变。不再靠单纯的惊险刺激场面吸引观众,而更多从小人物 角度出发,着墨于普通警察的内心状态和情感纠葛,在充满个性的刻画和展现中并不避 讳人物身上原有的缺憾和惰性。反倒令观众有一个新的角度重新认识警察,反思传统的 警匪电影。这不能不说是杜琪峰们的一个特殊贡献和进步。杜琪峰是香港少有的重视剧 本的导演。其剧本对白不多,人物调度偏爱静态的处理,不靠情节铺排而是通过动作场 面阐述人物关系和情感,强调用演员的眼神和动作展示个性。因此给了演员很大的空间 。如以反英雄面目出现的《再见阿郎》,刘青云扮演的过气黑帮老大和黄卓菱扮演的小 店老板娘,便以细腻精彩的对手戏强化了单薄的剧本,在影坛一片打打杀杀的气氛中带 出与众不同的沉稳内敛的另类气质。《英雄本色》中的豪迈奔放和《古惑仔》系列的喧 闹浮躁不再,有型有款的英雄梦想不再,剩下的只是看破红尘向往宁静的现实态度。动 作处理方面杜琪峰汲取了吴宇森电影枪战的精华,但更强调人物的状态和紧张氛围。除 了《十万火急》中的救火场面,他的电影很少有壮观的爆破特技,即使有也用得恰到好 处,完全凭借扎实的剧本和细腻的处理来吸引观众。他的电影大到一个人物,小到每一 个眼神,都具有无限的深意和特别的味道,不张扬却摄人心魄。杜琪峰深得日本电影大 师黑泽明、北野武的真传,追求以静制动的剧情内在张力。叙事从容不迫,展现出成熟 的技巧和挑战惯性的勇气和自信。 主题模式:从神话英雄到平凡英雄,吴宇森和杜琪峰的电影都把“识英雄重英雄”作 为一贯的主题,但在具体的表现上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 一、死亡 吴宇森电影中的英雄之死堂堂正正,或悲壮或惨烈,往往伴随激烈的场面成为全片的 高潮,具有极强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死亡是英雄的人格塑造不可或缺最值得大书特书的 一笔,是灵魂升华最有力的手段。杜琪峰却痴迷于对死亡的把玩。死亡对于剧中角色来 说是人生是最自然而且无可逃避的大限。《暗花》中梁朝伟虽能在与刘青云的拼勇斗狠 中取胜,却躲不过背后黑手的冷枪;《非常突然》中重案组的精英人马在与劫匪突如其 来的遭遇中,竟然全军覆没;《枪火》中黄秋生、吴镇宇等五名互不相识的保镖为保护 大哥汇集到一起,更是无时不被暗杀的阴影笼罩;就连最具亮色的《暗战》也偏偏把刘 德华设计成不久人世时时狂喷鲜血的绝症大盗。死亡对杜琪峰来说,并不是人生的终点 或了断,而是伴随左右无处不在的恐惧,常常是24小时内决定生死。他似乎很喜欢这种 把人物逼到尽头的残忍感受,生与死间的徘徊游荡,从而迸发最本能的潜在激情。 二、游戏 《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虽然玩世不恭,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从不含糊。虽然 吴宇森电影是以反对既有秩序的面目出现,宏扬的却是与传统一脉相承的价值观念和道 德情操。角色都具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英雄情怀,故事走向也是遵从大众接受的“好人 有好报”因果观念。虽然吴宇森专注描写黑社会,但更多的是善良侠义并重的黑社会, 是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和现代扭曲社会的复合缩影。不论背负黑社会还是差佬的标签,英 雄就是英雄!正所谓人不能选择出身和环境,却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小马哥一句响当 当的“我发誓不会再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之所以能成为流传大江南北八十年代最经 典的台词,人们更多是被他身上那种不服输不甘受命运驱使的坚强自信感染!九十年代 的社会多元发展使杜琪峰电影中的角色行为具有一种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相对吴宇森的 坚定,杜琪峰电影迷茫和失落的情绪更重。明确的人生信念已经被自我的迷失和无力取 代,人无法对抗命运几乎成为杜琪峰电影的永恒主题。虽然也是警匪对立的人物构架, 但警察并不总是正义和胜利的代表,但更多的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游戏感。在大命运前 ,再有骨气的英雄也不过是个符号,是个过客。这种怀疑和找寻并存的后现代存在主义 色彩始终贯穿在杜琪峰的电影中。《暗花》中梁朝伟扮演的澳门司警虽自以为是,呼风 唤雨,却逃脱不了被人玩弄于股掌的命运。片中无所不在的黑色幽默和人生荒谬的感觉 ,也许是杜琪峰刻意有别于吴宇森英雄的另类包装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