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迟到的批判,这是一份虽然迟到但必须补上的批判。 还是在《激情燃烧的岁月》临近播完的时候,自己就想写这篇文字,只是被手头另外 的一些事耽搁了。自己当时也没有想到这部电视连续剧会如此火爆,及至后来各个电视 台都在热播这部电视剧时,自己总想着偌大的文坛,是会有人出来对此进行批评的。但 没有想到迟至今日,眼瞅着这个热浪快要过去了,除了听到一片叫好声外,居然没有听 到本来应该出现的尖锐的批判之声。要说批评的缺席,这回批评可是真真的缺席了。《 激情》的热播,本来就让人忧心;热播之后,没有批评,一片叫好,就更让人忧从中来 :这样的精神生态,怎么得了?于是一反自己平日平和文风,写下这篇批判性文字,愿 为时下立此存照,也愿成为引玉之砖,期待大家做更到位的评说。 应该说,《激情》对一代人的人生历程、精神历程、情感历程的揭示是极为准确的, 这点毋庸置疑,需要质疑的是对这种激情的价值评判,无论是剧中的价值指向还是剧外 对此剧的价值指向。 《激情》中燃烧的激情,被剧中、剧外所一致赞赏的激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激情 呢? 我想,凡是看过电视剧的人,都会对打了半辈子仗的石光荣,一旦无仗可打时的失落 感留下深刻的印象吧?可以这么说,打仗,在石光荣的心中,已经成为一个沉潜于无意 识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情结”,成为一种类似于“力比多”的“生命能量”。当这种生 命能量不能得以正常释放时,它就会以一种象征的、变形的、扭曲的方式给以实现。石 光荣在家中的所有行为、所有的无事生非,都可以做如是解,用褚琴的话说就是:没仗 可打了,他把家当战场了。 我觉得,战争,是一种非常态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它能把快速的立竿见影的效果发挥 到极致,这无疑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那些对现状不满的、迫切要求马上改变现状的人们 的心理需求与情感需求。这与突变式的政治革命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或者说,战争本来 就是政治革命的一种突出的、集中的表现方式。但无论是战争还是突变式的政治革命, 都只能快速地改变财富的配置而不可能快速地积累财富;财富的积累,还是要靠渐进式 的常态的经济建设。或者说,非常态的方式是为了达到常态的目的。但是,由于非常态 方式改变现状的立竿见影的高效率,往往使人们对这种非常态方式充满了留恋与迷信, 执著于非常态的方式、手段而忘记了常态的目的。这样的一种解决问题的非常态的方式 ,又特别地需要激情,需要献身的牺牲精神。于是,这种激情与献身精神,也就被罩上 了一层神圣的光环而被人们所神往。应该说,在一定的历史阶段,或者说,在非常态的 环境中,这种非常态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及其相应的激情,是非常值得肯定与歌颂的。但 是,把这种非常态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放入常态的环境中,这种方式就蜕化变质为一种极 端;相应地,其激情也就蜕化变质为一种偏执。不加辨析地对这种解决问题的非常态方 式及其激情偏执地给以留恋、迷信与执著,也就是很可以质疑的了。1958年的大跃进运 动,1966年兴起的“十年浩劫”,就都是为时不远的前车之鉴。其时人们情绪的亢奋, 其时人们的激情,还恍如昨日。那时人们的充满激情,还不是以为可以实现经济、政治 变革的立竿见影的高效率吗?总是急于求成,其中不乏暗含着的投机取巧的心理。结果 如何?有目共睹。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会对石光荣式的激情如此热衷、如此赞赏呢?难道 我们真的如此健忘如此“记吃不记打”吗?只记得非常态方式在非常态环境中的成功而 不记得非常态方式在常态环境中的灾难吗?激情,并不是可以不加追究一味给以赞赏的 ,褚琴不就说过,如果石光荣手里有个机关枪,他非把她给“突突了”不可。而在“十 年浩劫”中,我们倒确实看到了许多在激情下被“突突了”的人。石光荣一无仗可打就 浑身难受得没有着落,一听说打仗就精神亢奋、两眼放光。不知怎么,这总让我想到了 身边的某些人,没有突发事件,就无精打采找不着自己的归宿;一听说突发事件的风声 ,就像角斗场上的斗牛看到红布一样地来神。石光荣把不是战场的家庭当了战场,而我 们又在本应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和平生活中,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地搞了多少莫名其妙 的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政治运动呵。莫非我们长期生活在非常态环境中,已经不适应了 常态的生活?莫非我们因为长期与黑暗做斗争,一旦置身于光明之下,就要与自己的影 子做斗争,还要来赞赏这种斗争中的激情?我们在与黑暗做斗争时,是不是因为“以其 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可避免地被黑暗所同化了?我们是不是过多地美化了旧 的历史的动荡而忘记了去追求去创造新的现实的安宁? 石光荣的激情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他自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并因了这种正确而 强迫他人必须给以接受,并把这种强迫视为天然的合理,把这种强迫视为对他人的一种 提升,对他人的一种爱,而这也确实是出自他的一片爱心。越是爱,越是要强迫所爱的 人,越是在强迫中表现出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著与情感的火热。这在他婚前对褚 琴的追求,婚后对褚琴的改造以及他强迫大儿子当兵中,有着最为典型与鲜明地体现。 对这种精神的执著与情感的火热,剧中与剧外对此也是一片的认可与赞叹之声,而在我 看来,这实在是应该痛加批判的。原因有三: 第一,能不能把自己的正确视为是惟一的存在?我们既然赞美大自然的千姿百态,我们 既然提倡百花齐放而不是一枝独秀,我们为什么不承认人生形态多样性的合理?我们为 什么要把不同人生形态在人生形态上的不同与价值上的高低、对错划等号?我们为什么 在划了等号之后要给一种人生形态奴役、改变另一种人生形态以行使权力的合理的法理 性依据?也许因为我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人物,我并不想成为英雄,也没有成才之志 ,只想过一个小人物的散淡、卑琐的人生,凡人与英雄,小人物与大人物,他们对社会 、历史的贡献有所不同,但作为一次性的、不可相互取代相互通约的个体生命,他们是 平等的,他们都有各自生存、存在的合理性。在进入了21世纪的社会主义共和国,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起码的人道主义情怀,那实在是不可理喻的事。那么,石光荣强迫自己 的大儿子当兵而不让他考大学有什么可称赞之处?石光荣借助各种手段包括组织力量强 迫褚琴嫁给他有什么可赞赏之处?石光荣在婚后处处让褚琴适应他的人生方式、生活方 式,又有什么可爱之处?石光荣对褚琴说:我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看上了你。但 他恰恰忘了问一句最起码应该问的话:褚琴是不是看上了他?而褚琴恰恰并不是看上了 他,而是被这样的一种“正确的惟一”迷惑住了双眼,要在这样的一种“正确的惟一” 的引导下“进步”,褚琴在婚礼上的一番怯生生的表白,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人生形态对 另一种人生形态的自觉屈服。 第二,因之,不能因为自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就有了强迫他人服从自己意愿的理由。 马克思把未来社会描绘成“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 的条件”。以个体生命为本位的人的解放,是标志着中国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五四时 代的一个具有根本性的命题。时至今日,这一命题不仅在中国,即使在世界范围内也远 远没有完成。慕尼黑大学教授贝克说,他“不相信19、20世纪是与个人告别的世纪”。 柏林科学院院士密特尔施特拉斯说:“我们在提到‘个体’时就踏上一个现代主体性的 领地,而主体性被我们看作是现代历史的真正成就。独立的、自我决定的个体是现代人 的真正范例。”马克思不仅把未来社会描绘成“自由人的联合体”,对现存的商品社会 ,他也认为:“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经济形式,交换,确立了主体之间的全面平 等。”这都说明,以个体生命为主体基本单位的主体间性关系,应该是一种相互承认、 理解、认同、促成的关系,这是“现代人的真正范例”。但是,在《激情》中,我却丝 毫没有看到石光荣在行使自己的意愿时,问过自己“其他人会受到什么影响”,我只看 到了他在时时地“影响”他人。他与褚琴的关系毫无平等可言,有的只是一种建立在各 种名义下的“等级”关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范例”?这样的“范例”又有什么可称 赞之处?石光荣对褚琴的“求爱”“求婚”,哪里是求爱、求婚,分明是“霸爱”“霸 婚”。以为自己是对的,就非要别人遵从,这不是霸道是什么?极而言之,任何一种社 会行为,都不会公然打出卑劣的旗号行事,如果因为自己正确,就有了强迫他人的法理 依据,那么,任何灾难性的社会事件都有了得以发生的依据。在现代的常态生活中,如 果因为自己正确,就有了强迫他人的法理依据,那么,还有什么“每个人的自由发展” 可言?干脆变成“一个人的自由发展”算了。而且,这还仅仅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就是 说,一个个体主体,不能因为自己正确,就有了强迫与自己应该平等的另一个个体主体 的合理性。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这种正确,往往是“自以为”,而其实却并非如此。 石光荣就是这样。他在行使自己的意愿时,总是打着“集体”“组织”“服从命令”的 旗号,但我在这样的旗号下,却只看到了石光荣个人私欲的满足: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 的褚琴,他按照自己个人的喜好安排了儿子的命运;在家庭生活中,大到褚琴的事业, 小到任何一件生活琐事,他都要牺牲褚琴而服务于他。而这,据说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 为了集体。那么,我要说,这种“集体”,正是马克思所说的吞噬了个人主体性的“虚 构的集体”。在“十年浩劫”中,被这一“虚构的集体”折磨得我们,却为什么对这样 的一种给我们带来过惨痛创伤的“虚构的集体”如此地恋恋不舍呢?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