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是人之天性。这是古今中外美学家们共认的基本观点。人们常常喜欢将朝阳、大海、松柏、芳草等传统上认为“会被感性和理性愉快地接受”①的事物作为美的对象,而把那些狰狞、丑陋、甚至丑恶的事物看成不含美学价值的对美的否定。然而,假如你去过殷商文物的展览馆,你会看到那些古老的青铜器皿上常常有一种食人怪兽──饕餮──的头像,它那独特的狰狞岂不也是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假如你欣赏过罗丹的名雕塑《欧米哀尔》,你一定能从那衷老丑陋、浑身肮脏折皱的老妇人身上取得和发现奇异的美感;而假如你读过乔治.奥威尔的《兽园》(《Animat Farm》),想必你也会从小说表现的丑恶中体会到一种带有痛苦的审美快感。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丑本身即是一个美学范畴,审美的对象也可以是艺术化的丑。 (一)审美与审丑 “丑的理论一直在敲门……”② 二十世纪的文化是鲜明的反传统文化,它以一种自觉地、全面地、彻底地与传统文化决裂的姿态出现。表现在美学方面,就是人本主义美学对黑格尔美学为代表的传统美学的反叛,即以非理性或反理性的美学反对“形而上”的思辨美学。人本主义美学的反叛,又突出地表现在审美对象的异化上。 审美,是“人对世界的一种特殊的掌握方式,是人与世界之间所发生的一种特殊关系”③。这种特殊的关系,按英国形式主义美学家克莱夫·贝尔的观点,就是“审美客体(对象)”激起“审美主体”特殊的、神圣的、高尚的“审美感情”的关系。就好象黄山的风光能倾倒远来的旅人,米洛的维娜斯会给欣赏者带来美的感受。即使在今天,有很多人,包括许多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的美学家在内,还是将审美对象拘泥为海德格尔所谓的“真善美”。然而,美的本质是与人的本质相关联的。随着历史的前进,随着美学的不断深入和发展,审美心理的研究逐渐趋向成熟和复杂,审美的范围不断扩大,艺术欣赏的再创造程度日益提高,“非美以至丑的对象日益容易变为审美对象,这既是反映现实世界中的美的领域的扩大,也是表现心灵世界中审美能力的提高。”④ 在古典时代,丑被看成对美的否定,是对现实的反面美学评价,“未经理想化的丑”不能在艺术或审美领域中“单独存在”⑤。随着审美观念的日趋成熟,波德莱尔首先冲破了传统的桎梏,在他的《恶之花》中,“丑恶经过艺术的表现化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使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⑥到了艺术发展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艺的主题越来越多地倾向于丑的事物。这里所言的丑,是指通常所称的美的对立面,我们可以把它详解为怪异的、不合常规的,使人从心理上产生恐惧、怜悯、厌恶的等等。中国古代的傩面具、商店出售的丑娃、人性中恶的一面,都是“丑”的表现。然而,这些“丑”却又能在不同程度上给予人审美的快感。可以这样认为,审美扩大为包括“审丑”才是人的心灵能力提高到极至的表现。“审丑”严格说来应该是审美的一种异化,它包含于审美的范畴之中,是审美在较高层次上的体现。 “审丑”是一种微妙的心理行为。人们对于丑的事物往往会产生一种喜恶参半的弗洛伊德称为“情感矛盾”的特殊心理,这种心理会导致一种类似于萨特所定义的“审美喜悦”的快感,从弗洛伊德美学的角度看,这种快感的本质是一种特殊的“原欲”(Libido)的转移。即本能“升华”为一种体现精神和智力的艺术。我们不能仅仅用刺激或引发快感来解释“审丑”使人产生的情感变化,我认为用亚里斯多德《诗学》中的“陶冶”一词似乎更为恰当。审美主体(人)通过对客体(丑)的“审丑”过程产生惊异、恐惧、怜悯或厌恶的感情(这些感情的触发源自精神分析理论中所谓的“死亡本能”),它们又从“审丑”这一心理的行为过程中得到渲泄、净化和陶冶。 丑,已经冲破了传统的篱障显示出它独特的审美价值,就如波德莱尔诗中所暗示的:“要求同美在‘镜子’(艺术──审美)面前平等的权利。”⑧ (二)略嫌“恶”化的西方影视审丑 “可以利用丑作为一种组成因素,去产生和加强某种混合的情感。……这种混合的情感就是可笑性和可怖性所伴随的情感。”⑨ 从《恶之花》开始,“审丑”在现代西方的艺术地位日益巩固和提高。通过丑恶的形象揭示恶的主题,以不协和的形式引起逆受的心理快感,已越来越成为西方现代艺术的主旋律。这种以丑恶为审美对象的艺术特色不仅仅表现在文学、绘画、音乐等方面,在二十世纪新兴的影视文化上也有强烈的表现。 亚里斯多德曾说:“丑经过艺术的摹仿,情况就变得有利。”然而西方影视中的“艺术丑”⑩却大多偏重于“恶”。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物质生活的极大丰富。西方现代人的精神需要出现了与物质水平相断档的情况。“现代西方人越来越不喜爱那些过多强调静止、平衡、和谐结局的艺术形式,而喜爱那些充满了刺激的、节奏有力的艺术形式,这也许是心理结构更加复杂和高级的人类特有的一种喜好。”(11)和平宁静的海德公园、霓虹缤纷的香榭大道,雄伟壮丽的西部草原都已不能满足他们的审美需求。与西方社会较高的犯罪率、西方人加重的心理症相关的,在深刻体会到物质文明所携来的黑色幽默和荒诞之后,现代人需要强烈的刺激,包括不安、恐怖、惊惧、厌恶等等“审丑”情感,以刺激麻木的神经,获得心理情感的转移。因此,影视艺术中“审丑”的重心便偏至了“恶”。恐怖片的滥觞便是一个明显的表现。无论是《亚当斯一家》中的丑恶形象,还是《魔鬼街》中的血腥场面,抑或是《异形》、《侏罗纪公园》中的异形巨兽,都是以“恶”感取胜。此外,一些凶杀、暴力片也大都以“恶”作为影片中主要表现的对象,仅仅从感官上给人以强烈的刺激,却没有过多地触及内在的审美心理。殊不知“艺术中丑形象只应从感性学的角度强以理解,而不能看作是一种必然的伦理道德评价。”(12)本世纪八十年代新生的音乐电视(MTV)也没能摆脱“以恶为丑”的倾向。从一九八二年美国的恐怖片大师约翰·兰迪斯执导的第一部MTV录像片《恐怖之夜》以来,大部分借鉴了“审丑”意识的MTV如《冷酷的东西》等都或多或少地背离了类似《欧米哀尔》中所蕴含的“艺术丑”。李斯特威尔曾说:“在艺术和自然中感知到丑,所引起的是一种不安甚至痛苦的感情。这种感情立即和我们所能得到的满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混合的感情。一种带有苦味的愉快。一种肯定染上了痛苦色彩的快乐。”(13)可见,高层次的审丑并不主要是以“恶”引起的感官刺激,而侧重于心理上的复杂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