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情节剧 杨远婴 好莱坞是美国的象征,刮痧是中国医学的象征,以好莱坞的技法表述刮痧在美国的遭际,自然便是一部好看的情节剧。更何况有东方“情人”梁家辉领衔,老而弥坚朱旭、正在佳境蒋文丽帮衬。导演郑小龙曾以《北京人在纽约》蜚声中国,其“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亦是天堂亦是地狱”的主题概念令许多身临外国的移民们折服。《刮痧》好似姐妹片,叙事空间承传北美景观,情节结构却由贫富冲突转入文化冲突;人物生存环境从陋室移入摩登家居,但男主角性情不改,依然是愤怒的公牛。这愤怒主要是来自有理说不清。 影片正是于此建立了情节结构的中心点。西方的理念和东方的情致,其本质就是一个巨大的张力场。抓住两种文明的差异,刻画同样认真的个性,在对恃和斗争中产生环环相扣的人物矛盾和戏剧冲突:颁奖仪式上有中国儿子和美国儿子的不和;家庭中有北京爷爷和移民媳妇生活习惯的不同;医院里由刮痧引发了虐待事件;法庭上由孙悟空爆发了拳脚之战;随后孩子的监护权问题成就了夫妻分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差异制造误解,误解招致烦恼,烦恼生产愤怒,愤怒导致粗暴,粗暴愈加令人误解,凡此种种,周而复始,主人公仿佛堕入永无解脱的怪圈。《刮痧》情节紧凑、节奏快捷,故事饱满而富于弹性,就是因为编剧将差异作为了戏眼。影片中的冲突由于刮痧的科学阐释得以化解,现实中的不同却无法根除,举凡中西差异,蕴含无限涵义,倘若愿意,还能制造说不完的话题。 《刮痧》中的功能性情景空间有三种:家庭、医院、法庭。家庭体现伦理,医院体现规训,法庭体现法理。这三类场所是社会血脉流动的中枢,是行为规范、价值取向神圣权威的指称。编导将差异设置在此类无可躲避的生存空间,自然产生剧烈冲撞的戏剧性。如同好莱坞经典范式,最具论辩性和争斗性的法庭戏在影片成为重中之重。一场关于孙悟空形象代码的辩论将辩论双方的对立推到了白热。在中国人眼中,孙悟空的无法无天是被压迫者的壮举,但让美国人看来,大闹蟠桃园或偷吃太上老君金丹不过是市井的顽劣。许大同把孙悟空塑造为软件英雄,律师却视之为暴力倾向。西方工具理性和东方文学浪漫的误对使许大同最终败北。在美国的法律和法官面前,他的辩解无济于事,他的愤怒愈发加重事态。 《刮痧》的人物关系的结构,颇以李安当年的《推手》:北京爷爷和移居儿子一家。但人物情绪的处理,又很不同于《推手》:北京爷爷多了温婉,美国儿子少了隐忍。确实,许大同从始到终都是自负而激烈。换言之,许大同有自己的主张并决不轻易让步。他面对大家的愠怒当众教训儿子;他藐视法庭的威严挥拳讨还公正;他不顾处境的艰难将一份优厚的待遇拂之即去;他甚至在失去工作和家庭的境况下也不告饶,而像反叛的西方人那样以酒渲泄不满。当他勇猛地回击圣诞夜的勒索者、当他义无反顾地攀向自家的窗口时,观众蓦然感到这已不再是旧侨民怯懦的形象写照,而是一代新移民奋争的精神肖像。 然而,不论新移民在异国的职业身份怎样改换,也依然无法以隐去从老移民承传的“七寸”——绿卡诘症。许大同所有的麻烦都源自父亲为儿子治病的刮痧,而他无法将老父推出的理由就是其正在办理中的绿卡。绿卡如同一张索命卡,于此亦难免英雄气短的许大同陷入真正的两难,毅然归国的父亲嘱托他以实力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即使精湛的IT技能使他早已堂皇跻身软件高手之林,年深日久的文化隔膜仍然无休止让他蒙受类似误读孙悟空的羞辱。身份认同和种族差别就像无形的紧箍咒,时时悬在许大同们的头上,让人烦躁,使人难受。影片结尾是一组颇富象征意味的亦情节亦情绪的镜头段落;许大同假扮圣诞老人,冒死爬上自家窗口,想给儿子一个意外的惊喜。然而儿子面对身着红袍、腮带白须的他漠然处之,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节日圣诞老人。这里的悖论是:彻底洋化将失掉原本的形象代码,坚持容颜不改又无法融入异族群落,作为一个另类的他者,哪怕是技术精英也难免精神或心理文化的困境。 《刮痧》借用了好莱坞家庭戏的结构和法庭戏的节奏,因此它情调温婉而进展快捷。而梁家辉、朱旭、蒋文丽的出镜,又为其蒙上明星制造的光环。在2001年电影中,《刮痧》独特地以商业包装表达文化感受,算是一个制作个案。 剪短了的电视剧 北北 《刮痧》还在未公映前就遭到很多媒体的“爆炒”,溢美之辞不绝于耳,套用一句滥俗的话就是“好评如潮”。于是就买票去看。于是就看出满腹失望。据说本片导演曾拍过一些很有名的电视剧,看过《刮痧》就知道,此言不假。因为整部电影就活生生是一部剪短了的电视剧。不客气地说,影片的整体印象是节奏缓慢、镜头呆板、音乐俗套。 影片以刮痧为切入点来展现中美文化、大而话之也即中西文化的冲突。由中国爷爷给美国孙子刮痧引起一个严重事件,最终闹上法庭。中国人司空见惯的事情在美国却变得不可理喻,这原本可以很深刻地探讨下去——想必导演也带着这样的初衷,可惜影片每每在即将深刻处就在那些所谓“好莱坞商业片”模式中被偷换了概念。 在影片二分之一地方出现的法庭一场戏在全片所占篇幅最大,竟有15分钟多,仅从长度这一点来说对于一部商业片就不啻是一个灾难,而且它出现的位置在全片中过于靠前,算不上矛盾积累最后爆发的高潮,破坏了整体的结构均衡和节奏张弛。可能导演认为这段戏是全片的重中之重,集中代表了中西两种文化观念正面的冲突与激化,所以不惜篇幅地铺陈,可是在漫长的法庭申辩过程中(单调的正反打无休无止,搞得人腻烦透顶),主要人物中方——许大同,西方——控方律师分别是在各说各话,缺乏富有震撼力的正面冲突——虽然在这场戏结尾两人富于象征性地撕打了几下。矛盾的焦点并没有集结在由“刮痧”而可能引发的文化冲突上,更没有将这种文化冲突放在一个相对公平的语境下进行剖析,而是极尽能事地展示控方律师的卑鄙伎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愤懑代替了应有的对中西方文化背景、文化传统差异的审视与反思。这样的处理结果消解了中美文化冲突的深刻性,使影片沦为好莱坞二、三流电影闹剧式的情节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