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H1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7489(2000)02-0069-06 徐复教授是著名的训诂学家,语文教育家。“训诂的产生和教育有关。”(注:赵振铎《训诂学史略》,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训诂和教育的关系如此密切,徐先生的事业,一身二任,两径密合,无不备具胜致,游刃有余,从必然进入自由,求其深邃,则积淀在他的学术研究和教学生涯中的精髓,是科学思想,亦即他的训诂学说。学说是成果的提升(upgrading of the thecry),成果是学说的显现外化(appearance and expression),从理论上说,两者是互渗互动的。对太老师辈的学者来说,具体到训诂学,“基本任务是解释文献字词”,“综合运用语言学和文献学的知识来解决古书中的疑难问题”。(注:陆俭明《新中国语言学50年》,《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4期,引文载第3页。)科研成果是最主要的,也是最可贵的。我们尝试从丰硕的成果中,看到“‘经验训诂学’向‘理论训诂学’转化”,(注:陆俭明《新中国语言学50年》,《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4期,引文载第3页。)看到训诂学说的升华。 训诂学是一门极古老的科学,春秋战国已萌生,但极盛于清代乾嘉时期。如果把二十世纪的训诂学叫做现代训诂学,那么,徐复先生几乎就是现代训诂学的同龄人。徐先生1929年就读金陵大学,师从著名学者黄侃攻读传统小学课程。1935年9月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旋至苏州章炳麟国学讲习会从师请业。章氏早在1906年就在日本东京举办国学讲习会,他“虽‘在熔铸古今之外,又会通中西’,但由于时代和他本人的局限”,“并未能全面重整训诂学理论”。(注:陆俭明《新中国语言学50年》,《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4期,引文载第3页。)二三十年代,黄侃“开设训诂学课程,初步建立起训诂学理论”。(注:陆俭明《新中国语言学50年》,《当代语言学》1999年第4期,引文载第3页。)徐先生的训诂实践,如由从师黄侃算起,至今已七十余年。(注:如从徐先生已出版的三部训诂学著作来看,最早的论文撰于1932年,他说:“余撰《后读书杂志》,始稿于1932年。”“镏、刘、留”等字的考释文字写于1936年,至今已几近七十年。三部训诂著作是:《徐复语言文字学丛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徐复语言文字学论稿》(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后读书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徐先生的三部书在本文中引用时简称《丛稿》、《论稿》、《后杂志》。)兼综章黄,决意实践,隐涵理据,克绍师裘,成为继章、黄之后的一代训诂大师。我们认为,徐复教授的训诂学说,集中表现在以下七个方面: 一、训诂,须全凭文献语言事实材料得出结论 训诂实际上是以文献语言材料的“经验事实”为对象的考古学。是字音、字义、文义考古,因而它本质上是一门经验的科学。中国的经验传统对世界近代科学的产生有过极重要的影响,训诂学作为一门典范的“经验事实”的科学,无论是它的学术成果,还是它的研究方法,乃至它对特定的主客体世界、主体际世界领域:语言文字的解释的若干规则的揭示,其人文价值、科学价值是十分厚重的。作为“经验事实”的搜罗,对语言材料的辑存,及处理、按断的方法,徐著比比皆是。试以他1936年“镏刘留”等四字的考释为例(《丛稿》第1页),《说文》无“刘”字,一般都认为“为汉姓讳”,章太炎则认为《说文·金部》“镏”字下不录重文“刘”,是因为“刘”字古文从“又”,义不可知,似与“镏”(“杀”义)无关,故不录。徐先生认为章说“最为憭然,足以解众家之纷糅矣”。为发明章说,徐著分四步走。首先释“镏”字,举《玉篇》、《说文》、桂馥《义证》,以证此字为“古者兽类残杀生物”。又举《左传·成公十三年》“虔刘我边垂”,杜注:“虔、刘,皆杀也。”又《盐铁论》引《礼记·月令》“凉风至,杀气动,天子始
刘,以顺天令”,“刘”亦杀义。《汉书·武帝纪》“媵(刘)五日”,如淳、苏林、颜师古注,皆明“刘”为“杀”义。第二步:考释从“又”不从“刀”的“刘”。《说文》:“又,手也。”训“杀”义的“镏”字中的“田”,实为“兽足之‘番’字”,“镏”字就犹言“以兽爪子杀”,“刘”字从“又”言“杀”亦此类。至于从“又”之字为何可解释为“杀”义,徐先生说“古人事简诘质,凡杀不必定从刀,正如椎牛然”(《丛稿》第3页)。“椎牛”,击杀牛。语见《韩诗外传》卷七:“是故椎牛而祭墓,不如鸡豚之逮亲存也。”徐说涉及古人造字之理,甚确。张永言先生在谈到“闻”字上古兼有听觉义和嗅觉义时说:“虽然甲骨文和金文‘闻’字就从‘耳’,但这只是造字时的取象,而造字取象只能取其一端,‘闻’字从‘耳’并不意味着它所表示的作为音义结合物的那个词当时就限于‘知声’这一个意义或用法。”(注:张永言《语文学论集》,语文出版社1999年5月第2版,第8页。)同理可推,表“杀”义的“刘”字可从刀、从又,表“击杀”义的“椎”字近可从“木”。徐说和张说是一致的。第三步,解释“刘”字。徐先生认为《说文》无“刘”字,当“为传写者所脱误”,考其文应在“镏”字之上,而水部从“刘”字(浏)、竹部从“刘”字俱在,可证《说文》当有“刘”字。那么“刘”字曾经从“又”,后从“刀”字,何故?徐先生说:“降及秦汉,人事日繁,故字多改作。刘从又,杀义不著,故亦改从刀矣。”(《丛稿》第3页)这实际上已涉及字形演变,乃至文字形体内部结构偏旁的演变与社会人事的关系,这对研究汉字史是至关重要的。就汉字的本体研究看,“仅仅探讨汉字个体字符的形体变化,不能称作汉字史,只有在弄清个体字符形体变化的基础上,考查出汉字构形系统的总体演变规律,并且对其内在的和外在的原因作出符合历史的解释和比较研究,才能称为汉字史。”(注:王宁《二十世纪汉字问题的争论与跨世纪的汉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1期。)这当然是更高的要求,但徐先生在训诂中一是注意到汉字“个体字符的形体变化”,二是论述这种变化的“外在的原因”及其引起的文字自身内部构形的变化,应该说有很强的理论性,该理据的获得来自一个“刘”字演变史,其研究方法也是很值得注意的。第四步,解释“留”字的意义。徐先生认为“留”字是古“刘”(杀)字的初文,上从古文“酉”字,《说文》“酉”字下:“酉为秋门,万物已入。一,闭门象也。”“留”字“渐以杀伐之义不著,故加金旁(镏)以说之也”,这实际上是说文字的表义要求成为促使汉字内部结构调整的动因。又因人嫌“番”字从“田”为兽爪之义难依信,故又举证:“凡今隶变从田之字,古籀篆文皆与田无涉。”例如《说文》胃、畏、雷、叠字等皆与田地义悬绝,从而推证镏、留不从田地之“田”,而以“番”之古义“兽爪”说之为确(《丛稿》第3页)。这在训释方法上,又是以某些字同结构的语义来间接地推证所求之字义。证释方法颇发人深省,恰恰也是能体现经验科学的语文逻辑方法的。强调尊重经验事实的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我们可以把一个词替换为具有相同意义的另一个词”,又说:“每一种图像,无论具有何种形式,如果要一般地(正确或错误地)描述现实,就必须与现实具有某种共同的东西,这就是逻辑形式,也就是现实的形式。”(注:参见江怡《维特根斯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页、112页。)一个汉字既是一个词,又是一个图像,替换、寻找其有现实性的“某种共同的东西”,正是把握其“逻辑形式”的语言的哲学方法,亦即语文逻辑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