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社会里的知识分子,或为官僚,或为幕僚,或为贵族,或为地主,或为清客,或为谋士,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自由职业者。即使是魏源(1794—1857)、王韬(1828—1897)这样的晚清知识分子,也不是自由职业者。魏源官至高邮知州,当过两江总督裕谦的幕府。王韬,虽然曾受雇于英国传教士麦都思所办的墨海书馆,协助过英国人理雅各翻译中国经书,但他晚年,仍通过洋务派丁日昌、李鸿章等人的关系,在上海定居,并在格致书院当官(掌院)。中国之有成批自由职业者,当自戊戌变法失败后开始。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梁启超等一批知识分子,为逃避清朝廷的屠杀与迫害,纷纷逃亡国外。而从1872起清政府派往美国、欧洲、日本等国留学的学生学成回国后,一部分留学生眼见清政府极端腐败,不足与图治,也不在清政府里当官。这两部分人或以教学为生,或当报刊编辑,或专门从事写作,或以技术专长为业,或以革命为职业(如孙中山),或以维新、改良为生涯(如康有为、梁启超)。他们是本世纪初的第一批自由职业者的知识分子。所谓自由职业者,即以脑力劳动独立从事一定职业为生的、不剥削他人的劳动者。 但本世纪知识分子大批自由职业者的出现,却在1905年清朝廷发布上谕:“从丙午科(1906)起所有岁科考试、分试、会试一律停止”以后。这一改革的力度,在封建社会里的改革史上是空前的。中国从隋朝开始即实行科举取士制度。但隋王朝寿命很短,不久即为唐王朝取代。唐太宗把科举取士作为一项重要国策,当他看到读书人循规蹈矩地依次进入考场时,高兴地说:天下士人尽入我彀中矣!从此,中国知识分子百分之九十走上读书做官的道路。明清两代以八股文取士,一旦中了举人,即使暂时还未当官,自有人投靠,自有人送地送房。《儒林外史》写范进中举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这是实情。但废科举,兴学堂,无异是挖断了知识分子读书做官的进路。于是,在1906年以后,中国出现了这样一些新现象:年已三、四十岁的秀才、四、五十岁的举人,也有重新进洋学堂或新办的中、高等学堂的,学习“西学”,另谋职业。这批知识分子不是几个人,而是数万人,在1906年—1911年间都成了自由职业者,当作家、当编辑、做记者、做教师、做医师、当翻译(口译、笔译)、做工程师,或则在外国人办的公司、中国人办的企业里做职员。这数万自由职业者,到辛亥革命(1911年10月10日)时大多数都倾向于革命。辛亥革命之所以在武昌起义成功后,很快获得全国响应而一举胜利,是和已经成了自由职业者的知识分子多数倾向、支持革命分不开的。他们或者参加了同盟会、兴中会等革命组织,或者参加了如发动武装起义的“文学社”那样的革命派外围组织,或者鼓动身为清政府的官员但又是他们的亲戚、朋友们独立,响应武昌起义,或者劝说清政府的当权派至少保持中立,不反对革命。可以一点不夸大地说,辛亥革命成功,作为自由职业者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功劳是大大的。 辛亥革命胜利后,特别是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发生后,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大发展,急剧在知识分子中吸收、招募雇员。而从清末“兴学堂”潮流中创办的新式中学、大学培养出来的中学毕业生、大学生,这时也大批走向社会,他们中的多数也成了自由职业者。另一方面,进入民国以后,官派的、自费的出洋留学生人数越来越多,仅留学美国的官费学生,自1912年—1919年,八年间分别为79人,138人,190人,213人,181人,173人,229人,261人。留学日本的更多,1912 年为1437人,(1913年资料缺),1914年为3796 人, 1915 为3111 人,1916年为2790人,1917年为2891人,1918年为3724人,1919年为3455人。仅1914—1915年留学欧洲各国的官费学生即有218人。 这么多的留学生,除个别人滞留外国外,百分之九十九的留学生全都归国为中国的富强效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又都成了自由职业者。我们过去讲“五四”新文化运动,讲它的思想意义、政治意义、社会意义、文化意义,讲主帅陈独秀、胡适,讲大将、闯将钱玄同、刘半农、鲁迅、周作人,这当然是对的,但是独独不讲“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和参加者都是自由职业者,却不能不说是一个缺失。鲁迅是北洋政府教育部的一个雇员,但他是自由职业者,北洋政府可以“炒”他的“鱿鱼”,他也可以“炒”北洋政府的“鱿鱼”,后来他果然辞职不干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取得业绩后,自由职业者的政治态度出现了分野,有的激进,有的守旧,有的革命,有的反动,有的退隐,有的中立,但作为知识分子的自由职业者的绝对数量,在北洋政府时期,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在抗日战争中,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1946—1949)中,却一直在发展。他们中的大多数在1946—1949年间,都倾向、拥护和支持中国共产党,跟随国民党跑到台湾去的,流亡到海外的是很少数。所以,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自由职业者也有功劳。到新中国成立时,内地的自由职业者总人数达500万。也就是说,自由职业者1898 —1949年的51年间,乃自由职业者在中国的崛起时期。 但在新中国成立后,自由职业者却逐渐走向消失。这是为政者原先不曾想到的,而是“时势使然”。 中国共产党在进行民主革命时,干的是“枪杆子里出政权”,搞的是武装斗争。这需要铁的纪律,需要集中(当然是民主基础上的集中),需要统一指挥,需要“干部”。所以,知识分子参加民主革命后,无论是参军的,还是参加地方工作的,还是搞地下工作的,全都是干部,即党的干部,军队的干部,地方工作干部,地下工作的干部,一切听从党的指挥和组织安排。这在当时是完全必要的。无此,即无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即无新中国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