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当下的影视创作与批评中,存在一种极普遍的显在或潜在的认同:电影是一门最接近于文学的艺术种类。基于这一“公理”,影视评论家惯于以文学批评的一套话语对影视本文“绳之以法”:剖析一部影视无非从结构安排(以文学结构为准绳)、情节对主题的倾向性暗示、细节对人物的“工笔”作用入手,甚至于以文字语法去解释影像“语言”(在西方,这种以语法学研究影像的方法盛行不久,便被符号学研究方法取代)。而与这种理论形成交流关系的影视创作实践,也一直把影视艺术的本体——影像(声音与画面),仅作为一种翻译文学细节、情节,以达到塑造人物,凸现主旨的工具。这一影视理论与创作的“文学化”倾向,势必遮蔽了影视艺术的真正本体——影像。而影像本体意识的缺席只能使影视艺术沦为文学的奴仆,一种缺乏卓然独立的审美品格的艺术种类。 其实冷静下来,也不难看到影视与文学毕竟是两门泾渭分明、绝然异质的艺术种类:一个是以抽象的文字去询唤读者头脑中的经验储存,一个是以逼真的视听“语言”去撞击受众的感官系统,两者是以完全异质的话语方式言说创作主体的审美感知和审美意识,因而两者的思维方式、叙事策略、本文结构皆相距甚远。(影视的这些要素还得受播放给予的特殊的接受状态的内在规定。如接受的不可倒逆性、接受的一次性、接受的连续非中断性等接受的被施暴状态的制约,另外,作为最终的审美实现,文学艺术基本落在文学能指层之后;而作为直接诉诸感官的视听艺术的影视,视听快感本身就是完成其审美实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可见,我们不仅要放弃影视评论中那套文学批评或者说是准文学批评的话语,更亟待建立一套尊重影视艺术本体——影像,或者说以影像研究为核心的影视理论体系。这既是理论纠正或者说建构的必需,也是中国当下影视艺术发展的召唤。 基于以上这些认识,本文试图提出影视理论的核心问题——影像意识的问题,以引起理论与创作的某种关注。 一、空间意象的营构:时间叙事的空间转换 影视作为叙事艺术,一般来说都要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故事的因果链条首先是在时间中展开,所以我把影视的这种讲述故事的线性叙事特征称为影像艺术的时间性属性,简称时间性。这种特征在电影的初始阶段便在实践中予以肯定并延续至今。不过成熟的影视艺术与非成熟的影视艺术在处理时间性的方式上却迥然有异,低劣的影视作品只能用一组组画面交待性地呈现情节发展,最终目的是把故事讲清楚;而高超的影视艺术,却善于在线性叙事的链条中寻找营构空间意象的一切机会,制造强有力的空间造型,来把故事讲得富于情绪感染。也就是说,善于把时间性叙事转换成富有视听冲击力的空间性叙事(兼有叙事能力),从而有效发挥非视听艺术不可能具备的感官震撼。这种影像意识的觉醒,在中国首先发生在以张艺谋、陈凯歌为首的“第五代”电影导演身上。 电影《红高粱》远不是以画面翻译莫言的原著,而是创造性地营构了那一片火红如血(通过滤色镜使象意象化)、高大蔽日(仰角拍摄的表意性)的红高粱的空间造型,既产生能指的感染力,又富于所指意蕴(对人文环境和主旨的暗示)。而且这一空间造型,不是静态而是动态的(这也是影视影像与照相影像的差别所在),因而兼有叙事能力(用高粱渐次成片倒下暗写我爷爷和奶奶的“野合”)。这种空间转换叙事既具视觉冲击和情绪感染,同时暗写的空灵召唤着观众想象的参与而使之获得叙事的张力和反常规叙事的陌生。 张艺谋是一位善于摆脱语言思维的人(实际上,图像思维是人的天性,却被社会化过程中形成的语言思维所抑制),在“第五代”导演中也是最早发生影像意识自觉的人。他敢于且善于以电影思维大胆改写小说原著。我们不妨看看电影《菊豆》,对刘恒的小说《伏羲伏羲》的改编。小说中的大染缸在银幕上变成了大染池;小说中那些普通不起眼儿的染布,变成了高达丈余、悬挂而下、色彩艳丽、遮天蔽日的长布的屏障。这种着眼空间造型的改写,也是为后面一系列的空间化叙事提供了可能:以染轮飞速旋转、血色染布迅速泻入庞大的染池,隐喻天青与菊豆挣脱心理羁缚后性爱的奔放和欢腾;以菊豆在楼上晒布(实际是向楼下的天青倾斜长达丈余的红色染布),暗示菊豆对天青倾泻性欲的幻想。张艺谋对改编小说的选择主要是从视觉造型的角度考虑,以是否易于完成空间意象造型作为选材的主要标准之一。莫言的小说《红高粱》,刘恒的小说《伏羲伏羲》,苏童的小说《妻妾成群》,分别以高粱地、手工染坊、江南的旧式宅院这些极富地域文化特征的具体小环境诱发着张艺谋的创作欲望(具体而言,是一种造型欲。这种以空间造型为侧重点的原著改编,表面看是对原著的细节偏离,而深层里,这种尊重影视内部规律的改写,实际是对原著的真正负责(从效果上负责)。由此我们也联想到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搬上电视,得失所在的一些根源。说到底,大部分改编不如原著效果,关键在于没有充分调动影像手段,以为原字原句地空间译解是对中国灿烂的文学遗产的尊重,这实则是一个极大的认识误区。实际上,刚好相反,不去尊重影像艺术规律的对原著机械性的空间翻译而形成的效果落差才真正是对中国古代文学遗产的一种损害(损害名著积淀在老百姓心中固有的艺术想象)。 影像叙事的最基本元素还是影像造型,因而影像本体意识的自觉最先应该呈现为空间造型意识以及利用空间造型进行叙事(时间叙事的空间转换)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