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周其仁,前不久在成都召开的一次国际研讨会上,披露了外界尚不清楚的我国就业方面的情况,现将其讲话录音整理如下,供读者参考: 就业问题现在成了国家经济生活中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1997年立题的时候,还没有估计到情况会变得那么严重。当时一个非常直接的想法是,当时农村劳动力还在往城里走,这是解决中国庞大的农村剩余劳动力的一个主要的出路。这也是我们1994年到1996年期间与劳动部合作的一个课题得出的结论。乡镇企业能够带来的就业相当有限,下一步就是国民经济结构、城乡结构有一个较大的变化,才能吸纳中国庞大的农村剩余劳动力。但是,这个势头刚刚一起来就碰到城市国营企业的改革,城市大规模工人的下岗。这两个问题交织在一起,农民要进城,城里国营企业工人要下岗。到底会发生什么?这是1997年夏天我非常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当时我们试图解决的一个问题,或者试图去验证的一个东西,就是希望农村劳动力更加市场化,它没有那么多的福利,希望把这个力量引到我们国家的整个工业系统、城市系统来,以至我们国家的整个工业产品、商业服务和其它领域的产品和服务更加具有竞争力。当时以为农村劳动力进城,城市工人下岗,城市工人原来是不能动,现在是可以动,希望这里头有一个市场化的过程,把原来在身份上分开的两个劳动力市场变成一个统一的劳动力市场。我们是根据这么一个主要的线索去作工作的。调查下来的情况呢,跟原来想像的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各地的地方政府,在遇到下岗压力的时候,基本上的趋势是把原来已经开放的城门再统统关闭起来。不是说让农村工人跟城里工人很好地竞争,而是首先把农村工人从城里驱逐出去。我们已经收集到几十个城市的法规或者临时立法,就是明确的(有些是带有数量指标的)把农民工这个岗位空出来让给下岗工人。 我今天讲中国的失业问题、就业问题是一个非常地方化的问题。我的看法是恐怕不能单靠什么中央的宏观政策就可以解决。它必须靠地方政府根据各地的情况去有针对性的解决。首先,地区之间就业压力的差别非常大,我们观察到对付就业压力的方式,各地的差别也非常大,这一点我觉得值得引起下一步作政策讨论时的注意。这样的信息,完全集中到北京让中央政府来处理,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我先讲讲我们调查过的几个城市的一些有趣的现象。 首先,我们在广东选了中山市,因为这代表广东发展模式,特别珠江三角洲发展模式。它的模式是本地劳动力很少,大量的引进外资,然后大量的雇佣外地民工。民工的流动性非常高。流动性非常高,它老是保持了新的劳动力进来,然后成本就非常低。现在你到中山去,每月到当地工作的工人的工资,可能还有500块钱一个月,在深圳还有600元钱一个月,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福利。那么,像这样的工资价格,你要拿全国国有工业的工资成本来比,它有极大的竞争力。所以它一方面就吸引港台的资本进来,另一方面就把全国各地主要是湖北、四川、安徽、江西、湖南农村劳动力往这里吸引,它形成这样一个发展模式。我看广东过去多少年的竞争跟这件事有很大的关系。但在1997年我们调查的时候发现,就是这样的地区也遇到问题。遇到什么问题呢?这当然是在香港、亚洲金融危机刚刚爆发时作的调查,当地出现劳动力短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找不到工人,很多投资进来,大的鞋厂一下子要招两万工人(我们在中山市已经看到过所谓劳动力密集型的工厂,一个工厂有几万工人,象一支军队一样,几个月以前还全都是农民,经过短期训练后就变成产业工人了,做鞋呀,出口……),结果就找不到工人,找不到工人的原因,就是因为发达地区劳动力市场一起来以后,导致了发达地区劳动部门收入的提高,因为它有管理费,我们调查一个镇劳动管理部门一年的收入,大概是在四百几十万人民币,有很多地方,内地一个县剩余的财力都没有这么多。这样就刺激了内地劳动部门的压力,因为都是劳动部门嘛,所以它就开始管理劳动力市场,对流出的劳动人口征收费用,征收中间费用,并且派人跟着到广东来收费。这个结果呢,导致劳动力在移动中的成本急剧上升,上升到他们来不划算。这是我们在广东看到的一个非常吃惊的事情。整个中山市,当时是说缺五万工人,你马上来五万工人,都可以解决。过去是内地劳动力到广东来求职,1997年的时候已经是广东劳动部门去招,招不来人。非常显著的问题就是所谓的“有序工程”,就是劳动部推出的劳动力流动有序工程,有双证,双卡,然后每月交费、每年交费,各种各样的中间费用上升很快。这个事情后来我们把它一般化了看,这是目前造成中国就业问题的一个非常重要根源。政府在市场里面抽取了过多的税和费。抽取过多了,导致了本来还有利可图的生意告吹,市场萎缩,这样导致了两头都不好。广东就开始资本密集,用机器替代工人,内地还是很多工人找不到工作。那么,梗阻就梗阻在非常具体的体制因素上,这是我们在广东看到的故事。在当地,中山市整个劳动力大概45%是外来人口,这个供给量它是靠源源不断的增加新流量。广东的技术含量并不高,附加价值也不高,它就是靠流动的农村人口压低工资价格,维持竞争力。这个模式为什么在1996年、1997年就受到梗阻,就是我们这个政府部门。如果市场经济过程中对政府部门的行为没有有效的扼制机制,什么市场最后都会变成乱的,最后这个市场就会垮下去。这是我们在广东看到的事情,这个问题可能跟其它地方就不同。 第二个我们研究了上海,上海的情况也非常独特。一方面有大约三百万人口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流入了上海,三百万农村剩余劳动力在上海就业。另一方面,上海工业的竞争能力在全国市场上急速下降,庞大的工业产品都开始卖不出去。所以我们1997年、1998年在这里调查,它累积的国营系统下岗工人我们当时报告的人数是一百一十万人,这件事情也积累了重要的经验。因为原来中国的国营工人是不能动的,那么在市场竞争的形势面前,它开始大量的下岗。上海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上海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看有正面的东西,也有负面的东西。正面的东西,就是它开始引导一个所谓的再就业机制,就是把下岗工人全部拖出来离开公司,由这个行业成立再就业中心来托管。这个托管,它设定了一个时间,不是无限地管下去。这个政策后来基本上就变成了国务院的政策。就给设定两年,这两年由上海市政府拿出三分之一的钱,由所在的行业贫富调济,还有赢利的公司补贴亏损的公司,整个行业拿三分之一的钱,还有三分之一的钱,就是我讲的负面因素,向整个进城的农民工去提取,每个农民工提取一笔钱拿来补贴城市下岗工人。他用这三笔钱建立那个叫再就业的基金,扶持下岗工人,给他两年的时间,让他找到新的机会,培训时期,大概第一年每个月发236元, 第二年递减,发219元,第三年不管了。那么,上海就创造了这么个经验。 另外我们在上海的调查中看到,它对工人采取分流的政策,其中非常重要的分流就是对1984年以后的新的合同工,完全就是走市场化的路线,你如果累积工龄12个月,那么你如果离开工作岗位,给你补贴一个月的工资,相应的就是失业保险,就是走正规的失业保险这条路线,就不再是传统的国营工人了,国家、工人、工厂之间那种说不清楚道不完的一辈子的关系,就变成一个contract,就变成一个合同的关系。但是老的工人不行,因为老的工人在年轻的时候国家只付给他们非常低的工资,国家等于对他们负有债务。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他们就用了三家出钱来抬一个再就业中心。这是我们在上海看到的。上海看到负面的东西就是市政府列出了文件,确定了哪些行业不准招农民工,哪些行业把农民工驱逐出去。资金呢,全市要按年度减,累计每年减15%的外来就业给城市的下岗工人腾职位,那么这个政策实际上执行当中遇到了市场很大的抵抗,因为企业要挣利润,它就要请相对来说最合算的工人。那这就形成了有一点像美国的打黑工的制度。名义上不合法,但是很多雇的都是农民工。这是我们在上海看到的情况,上海这么大的工业城市,特别是国营企业的规模比较大,那么它解决它的失业和农民再就业之间就找了这么一种组合的模式。当然,上海的这个经验很特别,因为上海还是有很多外资流入,有第三产业的发展,有很多新的机会。另外,上海的服务业原来很落后,所以这样就吸纳了很多下岗的产业工人,所以上海总的来说是平稳的,一百多万产业工人离开了原来的公司没有遇到很大的社会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