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的主持人给我出了个题目,要我谈谈“喜剧片创作的规律”。其实大家都已经谈了很多,我只想补充一条:规律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回答是:规律是从社会生活来的;社会生活在发展,作品在发展,那么,规律也是在发展的。 过去,我在搞喜剧片创作的时候,给自己定过几个“规律”——其实也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是苏联“老大哥”那里的观点。一个“规律”是:喜剧电影不需要讲究风景。也就是说,如果把画面配得很漂亮、很美,对“笑”反而有妨碍。可是我后来看到人家国外拍的一些喜剧片,画面很漂亮,它也没有妨碍嘛。看来这个不对。我过去给自己定的另一个比较固定的“规律”是:喜剧创作中不要搞抒情,搞了抒情就难以笑起来。可是后来我看到梁赞诺夫的一部片子,它从头到尾串整个戏的,只有几个抒情歌曲,看着不也蛮舒服的吗?大家不是也都接受了吗?我还有一个最固定的“规律”是:喜剧里边不能死人——恐怕现在很多创作者也是这样想的。可是,1984年在桂林开的那个喜剧电影研讨会上,看了一部日本电影《啊,军歌》,它里面当场死人,而且是用机关枪打死的。这部影片却是个大喜剧,而且是极高明的讽刺喜剧——它一直讽刺到靖国神社,讽刺到天皇。 所以,从这些我就感觉到,我原来想的那些“规律”,是捆绑自己的。喜剧电影创作当然是有规律的,但我想这样说可能更好一些:“规律”能够帮助我们创作,但千万不要完全跟着“规律”去创作;不然的话,那就限制你的创作,必然把你捆绑起来。 不少人试图给喜剧下定义,但我觉得还是不下为好。老实说,这个定义是很难下的,特别是在喜剧电影里边。我认为,喜剧不是一个类型,因此喜剧片不能叫类型片,喜剧片更不是一种样式;喜剧只是一个类别。在所有的创作中,除了正剧、喜剧、悲剧之外,还能有啥末事呢?当然,在喜剧片创作的大范围里面,它是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样式的:包括“鬼怪”喜剧,包括像《音乐之声》那样的音乐喜剧,等等。至于谈到“规律”——如果说喜剧有规律的话,那么,“笑”就是它的规律。喜剧总得让人笑。去看一部戏,绢头湿了两条,回来后却说今天这喜剧“真嗲”,这可能吗?那你何必叫喜剧呢?你不笑,哪来的喜剧?所以,说来说去,喜剧的创作规律,也就是“笑”的规律。 那么,到底什么叫“笑”?我至今还没有看到一种解释能够涵盖一切。柏格森认为笑是居高临下的,是理智的。可是生活里面也有一种笑完全不是这样。比如,大家都去听陈毅市长作报告,一边听一边哈哈地笑。请问:陈毅作报告的时候,我笑是因为觉得我李天济比他陈毅高明吗?而根据我的琢磨,“笑”既是一种生理现象,同时又是一种社会现象——因为只有人才会笑。作为社会现象,它是一种态度,是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间、空间里边对特定的人和事的态度。这就决定了“笑”的几个特点。一个特点是:“笑”具有不同的性质。因为人对事物的态度有各种各样,因此“笑”的性质也是各种各样的——比如,讽刺的“笑”和幽默的“笑”是两种不同的“笑”。而既然有不同性质的“笑”,所以也应该有不同的喜剧。第二个特点是:“笑”是有时代性的。比如,现在让我发言,而我站起来先说一遍“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大家就会觉得好笑,觉得你李天济有“毛病”。可是这在当年是很严肃的。当年很严肃的东西,换了时空,就变得可笑了。第三个特点是:“笑”是有传染性的。同样一部片子,剧场里坐了三成观众、五成观众和满场观众,它的“笑”是不一样的;人越多,笑声就越大。 “笑”到底是手段还是目的?这个问题50年代就开始讨论了。我认为,“笑”的本身,既是手段,又是目的。在喜剧里,“笑”本身就能解决问题——以前我们是不这么提的,可是吃了很多亏以后,尤其近十几年来,我想来想去确实就是这样。莫里哀在《伪君子》结尾的时候,并没有加一幕表现伪君子怎么样进行思想改造、下一次做真君子的戏。为什么?因为剧中那个伪君子最后暴露了,大家哈哈一笑,就已经把这个戏的任务完成了。我们一般都说形象大于思想。那么,在喜剧里面,“笑”本身就大于思想,大于所谓哲理,大于所谓社会内涵。为什么?因为社会内涵等等这一切,在这儿都变成了笑!你总得写人物吧?你总要写一个可笑的人吧?而既然“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这个人身上就集中了历史的和现实的东西,就有很大的涵盖面;你把这个人物写好了,那它当然就概括进去了。当然,不能要求每一个作品的“笑”里面都是充满社会内涵的。因为这仅仅是一种追求和希望,就好比号召大家学雷锋,你总不能因为我没有做到就把我关进监牢吧。作为一个方向和追求,要达到这一步,恐怕是要一步一步地走。 我认为,“笑”既可以有认识的作用,也可以有消遣、愉悦的作用,还可以有发泄的作用。比如,你李天济堂堂一级编剧,你才拿几个“子儿”,还比不上门口卖茶叶蛋的;那么,拿这种现象来开开玩笑,能够获得心里平衡,它也是一种发泄。除此之外,“笑”还有一种作用,就是:摧毁。这种作用,近几十年里我们很少提。像《钦差大臣》这样的戏,不是一种摧毁吗?讽刺,的的确确是一种摧毁性的“笑”。它是弱者的武器。它的力量,来自于弱者运用这个武器可以击倒强大的对手。卓别林之所以成为卓别林,就是因为他作为小人物讽刺了比自己强大的东西——从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一直到“哈哎,希特勒”。但讽刺是不能反过来用的,卓别林要是让希特勒反过来去讽刺理发师,行吗?这就是说,让强大的东西去讽刺弱小的东西,行不通。另外,对于讽刺,我认为不可不用,但必须慎重。因为它太锋利了,容易误伤。 关于讽刺,我还想多说两句。我觉得,解放以来,完整的讽刺喜剧,在我们的银幕上好象没有出现过。这有多种原因。过去,我把这里面的原因推之于客观,推之于审查呀等等。现在年纪大一点,心平气和一点,我就问自己:假定没有任何人来审查,没有任何东西约束你李天济,就让你自由地写,你写得出来吗? 我的结论是:我写不出来。为什么?因为讽刺是代表弱者来显出强大力量的,因此,你对生活,你对人的理解——从现实到历史,需要极其深刻的功底。怪这个,怪那个,归根到底,还在创作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