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美学研究的实际状况使越来越多的人趋向于这样一种评估:两千多年的美学思考和鲍姆嘉通所开端的“正式美学研究”均未取得任何实质性的、可用来支配美学这门学科、使其具有真实学科意义的理论成果,因此可以断言,美学是一门失败的学科,一门陷入历史悲剧的学科。在我看来,美学的悲剧主要表现在两个带有根本意义的方面,其一是美学至今还未能解决“美是什么”这个最为基础性的问题,还未能建立起“美”这个舍之便无以支撑美学学科的基石性概念,因此一切关于美的议论都有点凭空玄谈的味道。其二是,美学至今还没有厘定属于它自己的研究对象的范围,还没有结束“抢艺术饭吃”的可悲局面。因此,任何一个对美学稍有所知的人都有资格把现在的美学称作是不科学的“科学”,一门没有坚实基础、完全建立在虚空或沙基之上的、岌岌可危的学科;每一个艺术史家和艺术理论家也都有足够的权利指责美学是一门“自家无粮的学科”,一门把原属于艺术哲学、艺术学、艺术史学、艺术形态学、艺术批评学、艺术心理学等各门艺术科学的研究对象长期攫为己有并越俎代庖的一门学科。由此可见,始终不知道美是什么又没有自己特定研究对象的“美学”,不能不说是经历着深重悲剧的学科。 指出和确认美学的悲剧现实,不仅是完全正确的,而且也是必要的和极为有益的。美学已经到了必须反省的关头,就像一个危重病人已经到了必须深入检查和认真治疗的关头一样。而美学的反省应首先集中在对于美学悲剧的根源,即那些导致了美学历史失败的各种内在和外在原因的发露上面,因为只有发露这些导致美学失败的深刻而重大的原因,才能使今天的人类逐渐摆脱美学悲剧的困扰,使未来的人类不至重蹈前人的覆辙,从而为美学的再生与重建,为其在未来世纪中的持续昌明与辉煌提供切实的历史可能性。 睿智的孤独 在笔者为美学悲剧所找到的最重要的原因中,我首先要提到一个伟大智者的历史孤独:这位智者站在美学理论思考的源头上,他的孤独就不能不成为美学走向悲剧道路的重要契机之一。 早在地球上最古老的苏美尔文明和古埃及文明中,美的意识就已经充分地发展起来。那时的古人讴歌太阳,讴歌大地阳光赐予他们的蔬菜和水果,赞美香料、衣服、家畜、酒、美丽的女人等等与他们日常生活的福祉密切相关的一切东西。他们把这一切东西都看作是美的,并用他们那时所拥有的、能表示赞美与欢爱的词句去称谓或表述这些东西。他们的礼赞是热烈的,近乎纯然情感的。他们依据自己的生命体验,依据心灵的本能评价去讴歌美的东西,仅此而已。在他们那时的语言文字中还没有“美”和“美的”这类抽象概念。因此,他们距离抽象地考察美,距离提出美本质问题和解答这一问题还相差太远。 稍稍晚近的古印度文明、古中国文明、古希腊文明和其它古代文明也没有提供这样的证据:公元前3~2世纪的古人除了赞美那些直接或间接有益于他们的东西外,还能进行关于美的抽象思考。 最先提出美的本质问题并对这一问题开始认真思索的,已是公元前6~5世纪的古希腊人。其中,哲学家苏格拉底的论断可看作是对前述远古人审美意识的一种概括。苏格拉底从人本主义的功利论和价值论角度出发提出了他“美即有用”(“美即适合”)的观点,用生动浅显的事例说明:事物美与不美,关键在于它对人是否有用。他说,一件东西如果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功能,它就是善的,而善的东西一经引起了赞美,便是美的。他确信,任何东西只有发挥出自己的功能,才可能得到赞赏,因此,发挥自身的功能就是任何事物所以会美的根本原因。 苏格拉底对于美本质的观点无疑是相当正确的。它体现了一种健康的良知和深刻的智慧:它抓住了人与对象世界之间最广义的使用与被使用的哲学关系和评价事物的善恶美丑须以人的生命需求和生命体验为尺度的基本原则。这是当时的古希腊人和后来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内的其他学者都未能达到的哲学高度。然而由于历史条件不允许他用更加科学的概念去发展完善自己的思想和更加精确透辟地阐述这一思想,他的有关美本质的学说竟成了一曲千古绝唱。虽然他的学生柏拉图和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都曾受到他的深刻影响,但后来还是背弃了他的学说,回返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观点上去。从古希腊到古罗马,从古罗马到中世纪,从中世纪到近代和现当代,没有一个美学家从整体上接受和支持苏格拉底的学说,倒是有许多人反反复复地用同一观点批评他的学说。 笔者认为,苏格拉底的孤独绝不说明他学术观点的讹误,而只说明他智慧的超逸和后学识见的相对浅落。后学可以宣判前辈的错误,但如果这一宣判本身也有错误或偏误的话,这一宣判就终有一天会被历史改正过来。 理解前辈思想的最终目的,不是单单搞清它的准确含义和它究竟对与不对,而是要弄清它有没有推动科学发展的历史作用。因此,从思维方式上说,就不仅要坚持传统的静态思维,还应作一些动态的、灵活的拓展型思维,以期发现它对后人有无一定的启发作用。假如我们用这种思维方法去理解苏格拉底的美学论断,他的关于美本质的思想就大大增强了其内在科学性和可接受性。比如,向来的美学家和美学史家都把苏氏美学定性为“功用美学”或“功利美学”,把“美即有用”确定为他的中心论点。这是大家对苏氏美学进行静态思维、静态理解的正确结论。但如果我们由此继续前行,对他的思想再作一番动态理解的话,我们就会惊喜地得到有关这一思想的更为深广而丰富的认识。“有用”这个词的中心涵义是否可以规定为“对人有好处,可给人利益和帮助”?如果这一规定是可以接受的,我们可不可以从“有用”迁想到“有益”并把后者看作是前者的近义词?“有益”即“对人有帮助,有好处”,其涵义核心与“有用”几乎相同。所不同的是,“有用”偏重于“实用价值”(亦称“实用功利价值”),“有益”则适用范围更广一些,可兼及“实用”和“非实用”两种价值。如果我们可以把“有用”和“有益”确认为一对近义词。我们就可以把“美即有用”提升为“美即有益”这一命题。这样一来,美就不再仅仅同具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有关,而且也能同具有非实用价值的对象例如山水风光、艺术作品等事物联系在一起了。这对于我们的美本质研究显然更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