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的反题或丑学百年,既是指西方社会丑学化的新风气,也是指哲学领域的新潮流,同时还指文艺学方面的新变化,广而言之,是西方社会风尚和主潮文化的一次重要的变迁。 由崇尚美学向接受甚至参与创建丑学的转化,中间是有一定的过程的。我们关于丑学百年时间段的划分,是以丑学思潮重大的起承转合事件为基准的大概性分段,指的是丑学由隐到显、由边缘到中心的发展过程,并不意味在这百年间只有丑学没有美学,也不是说丑学从此打败了美学。因为美学和丑学的发生与发展,都是人类感性丰富的表现,都是感性学不可或缺的环节。 丑学百年勾勒的是西方审美与审丑思想消长弥合的演化轨迹,展示的是美学作为学科的成败利钝和必然超越自身的时代要求。重新审视、吸收和容纳丑学,对于备受审美文化教育的西方人是艰难的甚至是痛苦的,对于仍处于美学古典期的东方人更是不易接受的事情。 在理解西方人文思潮变化的问题上,有必要纠正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即认为美就是善,丑就是恶。美和真善有和谐一面,但不能不看到,美的东西也许很恶很假,善的东西也许很丑且不真。早在先秦时代,我国的有些思想家就意识到真善美与假恶丑既不可片面入对也不可逐类等同的事实。所谓“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即此意。能否审丑不仅是一个哲学智慧问题,也是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是否成熟的标志之一。在一种审美文化片面发展之时,补上审丑的必修课就显得尤为重要。 我们梳理丑学百年的线条,可以看到西方文化的复杂性、丰富性和逐渐发展的种种变化。 一、异化现象的大膨胀 异化(Alienation)问题是这一百年最让人揪心的事件。这个词的原意是转让(法律用义)和疯癫(医学用义),转意为束缚和奴役。近代以降,随着个性解放和主体意识的增强,人们对戕害人性的现实状况日益敏感,这个词的转意所指反而成为最受人关注的社会和精神问题的焦点,它成了一切非人道和反人道现象的概称。 事实上,称这一百多年是异化甚嚣尘上的时代并不过分。对这段历史的简单回顾,足以加深我们对异化问题凸显的理解。 法国大革命以铁血与烈火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大进步。人们往往津津乐道法国大革命的划时代历史贡献,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对其残忍的一面则有所忽略。它像古罗马神话中的农神一样,吞噬了一连串自己的优秀儿女。革命后,战争与屠杀并未终止,而且在欧洲大陆有所扩大。这些战争并非全是法国大革命的过错,但是“革命军”的表演也很不光彩。 在这一百多年中,美国完成了对印第安人的血腥屠杀和镇压,并将大批的有色人种置于奴隶的地位。 自认为文明、进步的西方国家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有计划、有步骤地推行殖民主义政策,他们对全世界弱小民族的侵略和掠夺行径,达到了人类有史以来最野蛮最无耻的地步。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鸦片战争,不会忘记八国联军在中华大地上烧杀抢掠的滔天罪行。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两次战争都是在号称文明发达的西方世界爆发,而且很快将灾祸引向全世界。 西方近代社会发展的两大飞轮是科技工业和国际性的商业贸易,而这些方面的进步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和福祉一向难分轩轾。早在上个世纪初叶和中叶,有识之士已经感觉到了科技工商活动异化人类的巨大力量。巴尔扎克、狄更斯等著名作家对此类感觉的倾诉至今让人为之震撼。 启蒙运动曾将理性抬高到昔日神灵所处的地位,然而正是这种理性由目的而功利,由功利机制而工具主义,把人的本真存在消蚀殆尽,对人的自然家园犁庭扫穴。 人被金钱腐蚀,被工业压榨,被欲望所支配,被自命不凡的启蒙理性愚弄,被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所驱赶,被自由平等博爱的漂亮口号所陶醉,被形形色色的社会政治机制所束缚,被个性解放和各种各样的主义送进了歇斯底里的现代意识形态涡流。 个人主义为核心的社会伦理与集体主义为核心的政治信仰都导致了非常悲惨的后果。 这些问题尽管日趋严重,但是当政者和既得利益者是不以为然的,而且意识形态理论当然能找得到逐一辩解的理由。冒烟的战争和不冒烟的战争,撕去了各种意识形态的美丽的光环。 异化成了人类的公敌,成了自然的公敌,成了社会的癌病变,因而也成了这第二个百年的最大问题。这当然不是美学,因为大谈审美的高深理论对这一巨大的问题是不易入手的。某些睿智的人物,如席勒和马克思,程度不等地感受或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且也作出过深刻的诊断,但是他们仍然是从审美的角度看待异化问题,在准审丑的视角研究异化的工程始终付之阙如。 上述评价绝非对异化现象的简单描述。这些事实概括的是西方人丑态百出的风俗图,揭示的是西方社会丑学化的深层原因,剖析的是西方人精神扭曲的心理状况,舍此不能理解由生活即美向生活即丑的转变,舍此不能明了为什么丑学在崛起,丑学在运作,丑学在改变着世界,正如美学曾经在上一个百年所起的作用一样。丑学要补充美学的疏漏,要平等美学的偏颇,要匡正人类在感性学方面的失误。 西方的现当代社会是一本打开的丑学,是教会人们审丑的大课堂。 二、文艺领域的反潮流 文艺领域的非审美化是丑学百年的先声。在18世纪审美文化凝聚成美学学科,进而使美学独统感性的天地之时,审美的阳性文艺早已为之进行了漫长的历史积淀,所以德国古典哲学大师的形而上美学建构貌似突然崛起,实属历史的必然。丑学虽然也有历史上种种审丑经验铺垫,但是审丑作为一种阴性文化的隐性存在,始终未能异军突起。所以丑学的发轫不像美学那样先从哲学方面高屋建瓴式地起步,而是在审美文化弊端丛生,反主流话语的自由氛围成熟之时,首先在最敏感的精神晴雨表——文艺领域找到了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