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美学是理性的美学,理性的美学对来自人性中的生理的因素是蔑视的。“美”总是拖着把生命的胴体埋伏得严严实实的长裙彬彬有礼地向我们微笑,似乎她永远高居于世俗人情之上,没有烦恼,没有忧伤,自由自在,让人把握不住,捉摸不定,因为她没有任何目的,居无定所。 18世纪博克从人的生理——心理机制谈美和崇高的区别,认为美与人的爱的本能有关,崇高与人自体保存的本能有关,被指责为“把社会的人几乎降到动物的水平”。(注: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第248页。)康德在谈崇高时, 很明显地强调了人的生命和生命在审美过程中的变化,但是,康德思想的精神面被后人突出了,而对生命的关注与体验,却被相当长的历史所忽略。19世纪车尔尼雪夫斯基强调“美是生活”,被批评为是在“人类学原理”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种美学,往往陷于“纯粹生理学的说明”,(注:参阅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560~564页。)叔本华强调“意志”,这明显来自生命冲动的东西被人们不断理解为“唯心主义”的精神性的东西,而其中所含的物质生命的特点却被哲学史和美学史不屑一顾。尼采的“强力意志”更含有强烈的生命意识,但几乎一直被掩埋在人们给他的“唯心主义”的唯意志论的标签之下。 我们看不见达尔文,看不见生命的蛹动对美的制约,看不见生命中的爱与死在美学的殿堂里占有什么样的位置,看不见米开朗基罗男人体的骠悍,乔尔乔内、安格尔女人体的柔媚何以会闪射出那样夺目迷人的光芒。一面人类理性的伦理道德的墙,罩住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对美的真谛的认识总是隔着一层推不倒的障碍。 打开20世纪西方美学的门户,一股股劲烈的生命之风习习吹来,人类真是按照理性来审美和创造美的吗?更进一步论,人类真是按照理性来行动的吗?许多现代派艺术回答,不一定!许多审美经验回答,不一定!现在越来越多的美学理论在回答这个问题。 一 乔治·桑塔亚那是美国现代著名的哲学家、美学家,也是诗人和文学批评家。他是20世纪上半叶主要流行于美国的自然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自然主义哲学继承的是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的传统。它试图超越旧有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争,标榜哲学上的“第三条道路”。在哲学上,桑塔亚那反对黑格尔把人类的思想史描绘成精神的自我发展史的做法,而把人类的各种精神活动严格地置于生物学的基础上加以描述,以此来调和传统的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在他1896年发表的美学专著《美感》中,提出了“美是在快感的客观化中形成的,美是客观化了的快感”(注:《美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5页。)的著名观点时,就提出了“人体的一切机制都对美感有贡献”(注:《美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3页。)的思想。他说:“人体是一部机器,凭借某些机能组合在一起,新陈代谢,乍看起来是不觉得的。然而,这些基本过程一有什么重要的紊乱,都会立刻在意识上引起巨大的、痛苦的变化。即使轻微的变化也决不会没有意识上的反应;我们心灵的性情和情调,我们激情的力量,我们习性的牢固和持续,我们的注意力,我们想象和情绪的活跃,都是由于这些生命力的影响。也许它们并不构成任何一个观念或感情的基础,但是它们却是决定这一切存在和性质的条件。”(注:《美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7页。)他的逻辑关系很清楚,人的感情由生命决定,而美由感情的客观化决定,生命对美有着根本的制约作用。1905年,桑塔亚那发表的又一美学新著《艺术中的理性》,进一步发挥了他的这个观点。他突出地强调了艺术与本能的关系,甚至把筑巢的鸟和创造艺术的人类相提并论,认为艺术的目的就是使人这样生物性的冲动得以实现,也就是得到快乐,所以艺术是使人愉快的最好手段。当然他同时也强调理性是艺术和愉快这两者的原则,但是他所谓的理性,无非是“变得有思考有见识的本能。”对于艺术创作中经常显示的“无目的”性,他说:“艺术和本能一样是不自觉的,如同亚里斯多德注意到的,通常它并不完全为一定的目的服务;因为那些遗传下来和存在于天生的结构中的本能,必须节省地和深入地组织起来,如果它们出了大毛病,就造成一种既不可能摆脱,也不可能忍受的负担。……因此,生命的更高级的产品总是无缘无故的。”(注:蒋孔阳、朱立元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上,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59页。)美和艺术的根基在于生命。 二 弗洛伊德在20世纪初,是名震天下的人物。他是从精神分析学说涉足审美和艺术理论的。1895年,弗洛伊德与布劳尔合作,出版了《歇斯底里研究》。这本书的问世标志着精神分析学的诞生。1900年,他出版《释梦》,1904年,他出版《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之后连续出版了《关于性欲理论的三篇论文》、《列奥纳多·达·芬奇和他童年的一个记忆》、《图腾与禁忌》、《快乐原则之外》、《自我和本我》、《幻想的未来》等搅动世界思想界的名著。弗洛伊德认为心理活动有生理的基础,“弗洛伊德的目的,在于了解人的激情,就是从前哲学家、剧作家、小说家,而不是心理学家或神学家所关心的激情。弗洛伊德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那时关于内分泌对于精神的影响所知甚少,生理与心理相关的现象有一种是人所熟悉的,那就是性。如果我们认为性是一切内驱力的根源,那么生理上的要求就可以满足,精神力量、生理基础也可以被发现了。(注:《精神分析引论新编》,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7页。)弗洛伊德说:“我们以为先将本能区分为两大类, 使相当于人类的两大需要——即饥和爱,想必不至于有重大错误,我们在其他方面,虽不愿使心理学依存于他种学科,但是在这方面我们不能不注意下面一个生物学的事实,就是生物个体服务于自存及传种两个目的,这两个目的似各自独立,其起源也各不相同,而就动物而言,其利害更常相冲突。我们在这方面实即讨论生物学的心理学,而研究生命历程的心理的附属物。”(注:《精神分析引论新编》,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8页。)在弗洛伊德这里, 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那种超物质性荡然无存。正是从生命出发,弗洛伊德揭示了普遍存在于人而又被人类“理性”熟视无睹的心理现象——潜意识。这种潜意识是人的本能需求受到人的理性所压抑,返回从本能到意识的中间地带贮藏起来,它或者使人生病,或者通过梦或艺术的方式得到渲泄或升华。艺术,实际上就是人的潜意识升华的产物。 众所周知,弗洛伊德主要讨论的是性。正是因为他讨论了人人都关心而又不便言及的性的问题,他才产生那样大的影响。但是如果我们排除他讨论的具体问题,我们发现他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人的精神活动,实质上是人的生命活动的产物;人的精神活动的产物,是生命需要得以满足以实现平衡,保证健康与生存的手段。这个思想,对西方美学的影响即使不是明显的也是潜在的,但是是十分有力的。弗洛伊德撕开了披在人身上那层遮羞的“理性”和“社会性”的面罩,让人们看清了,自己原来是一个蛹动着无数细胞,创造着不竭的欲望的生命。人的任何高贵的品质,都是从这堆物质里出来的。他说:“生活正如我们发现的那样,对我们来说是太艰难了;它带给我们那么多痛苦,失望和许多难以完成的工作。为了忍受生活,我们不能没有缓冲的措施,……这类措施也许有三个:强而有力的转移,它使我们无视我们的痛苦;代替的满足,它减轻我们的痛苦;陶醉的方法,它使我们对我们的痛苦迟顿麻木。……科学活动也是这类转移。代替的满足正如艺术所提供的那样,是与现实对照的幻想,但是由于幻想在精神生活中所担负的这种作用,他们仍然是精神上的满足。……陶醉的方法作用于我们的身体,并改变它的化学过程。”(注:弗洛伊德《论升华》,转引自蒋孔阳、朱立元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上,第395页。 )三项方法艺术和审美占了两项:“代替”和“陶醉”。而科学,不过是疲劳战,使我们忘却痛苦。这说明美在人类的生存中是何等重要。弗洛伊德常常把美与性相联系,有时牵强,但有时,却论得比较精彩。“生活中的幸福主要得自于对美的享受,我们的感觉和判断究竟是在哪里发现了美呢——人类形体和运动的美,自然对象的美,风景的美,艺术的美,甚至科学创造物的美,……美的享受具有一种感情的,特殊的,温和的陶醉性质。美没有明显的用处,也不需要刻意的修养。但文明不能没有它。……看来,所有这些确实是性感领域的衍生物。对美的爱好象是被抑制的冲动的最完美的例子。‘美’和‘魅力’是性对象的最原始的特征。”(注:弗洛伊德《论升华》,转引自蒋孔阳、朱立元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上,第3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