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研究》在百废待兴的1979年创刊,从它诞生之初,就令人瞩目。她经常是图文并茂的内容,一直是我在众多的学术刊物中引为好友,独有所钟的。值此她二十诞辰的盛典,编辑部同志一再来函,嘱我为他们专门推出的学术专号写点什么。我卧病有时,自感精力不济,表达不能从心,本欲坚辞。可是老朋友的好意难却。正为难间,我的学生陆扬同志来看我,言谈当中,讲到了美学中的理性和感性问题。陆扬同志攻研西方学术有年,他提出当代西方的美学,明显有从理性向感性倾斜的趋势,觉得很可以同我国传统美学对话,为此想听听我的意见。我思想下来,觉得理性和感性的关系问题,对于走向2000年的中国美学,也还具有现实意义,因而有一些想法,是有此文的缘起。 过去的十年里,美学在中国的发展虽不似80年代的轰轰烈烈,可是也踏踏实实,有了许多发展。不说它在高校里作为一门基础课程,已经稳稳扎下了根基,它向社会,向文化的方方面面渗透下去,亦是一个叫人欣喜的好的趋势。我们的文化应当是审美的文化。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主张。这是说,一方面文化设施的建设既要顾及它们的实用效果,又要考虑到满足人们的爱美天性,能够昂扬中华民族奋发向上的精神。另一方面文化的研究,可待深究的领域更多。至少,感性和理性的关系,就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 陆扬同志同我谈了他最近读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家特里·伊格尔顿的《美学意识形态》的感受。他印象颇深的是,伊格尔顿在他这本书里,当仁不让把肉体当作主题推了出来。肉体和精神是对立的两元,它不追求真理,只追求快感。美学研究过去一直讲究蕴含了理性的感性显现,特别是没有理性支持的生理快感,从来就是最忌讳的东西。但就是这个我们谈审美经验时避之唯恐不及的概念,到伊格尔顿笔下成了革命的动因。而且作者认为它是有着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我们当然不会忘记马克思关于感觉的著名论述:“只是由于人的本质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这些话依伊格尔顿的理解,就是人类的感觉力量本身就是一种绝对目的,它不需要功利的论证。而且伊格尔顿认为他这样说,是要拯救美学中的唯物主义,把美学从窒息它的唯心主义桎梏中解放出来。 伊格尔顿的看法,包括他对马克思的解释,应当说有一些偏悖的地方,比如至少他就缺乏辩证法的精神,并不是我们可以完全赞同的。但是他对感性的强调,或者说自弗洛伊德以来,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化对人类无意识欲望和自我表现欲望的重视,都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柏拉图把一个完整的世界一分为二,以现实世界为虚幻的镜相,把真善美悉尽交给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由此下衍了西方抽象思辨的哲学传统。抽象过头,就难免物极必反,乃有本世纪形形式式的反理性、反传统思潮出现。上面伊格尔顿的观点有它合理的地方,但是不应脱离这个大的历史背景来加理解。我比较赞成康德以《判断力批判》来沟通形而下和形而上世界,让理性通过审美同意志沟通的做法。虽然康德对审美判断四个契机的逐一说明,有人认为终还是理性把感性压抑得利害,我以为康德以想象力和知解力来解释美感的源起,应是较好地解决了感性和理性的统一问题。 比较来看,我国古代的美学思想中,感性经验同理性精神的关系,要和谐得多。儒家论乐说诗,抒情言志,事父事君;道家放浪形骸,返璞归真,主张精神同天地宇宙交游。这都不同于西方抽丝剥茧、循序渐进的逻辑思辨传统。中国古代文化历来就是情理并茂的文化。这如我以前所说,我们看重感性,并不是看重客观对象,而是看重主观对客观的感受。我们看重理性,强调道与自然,强调整体的把握,但我们所强调的,不是体系的建立,而是物我两忘,天人契合。就对乐和诗的重视来说,音乐长时间在艺术门类中占据至尊地位,应是东西方相通的。儒家的“六艺”中,乐是仅有的一门今天意义上的艺术。西方迄至文艺复兴人文教育中的“七艺”中,也独有音乐一艺是今天所说的美的艺术。所不同者,是西方是用毕达哥拉斯传统的数学理论,来解释音乐,认真把它当作一门科学;中国的音乐美学,却带有浓厚的人文伦理色彩,紧密联系着哲学,联系着政治和社会。孔子的哲学中,很大一部分是由美学思想组成,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乐论。 孔子主张君子的教育应当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这里诗、礼、乐三端虽则都是以形象来演绎“礼”的内容,然而当中的区分,讲究起来也是意味深长。特别是诗可以兴、观、群、怨,其与精神世界的密切联系,在我国被强调远较西方为甚。柏拉图认定好诗只能敬神和歌功颂德,余者一概被他扫地出门。可是柏拉图心目中的好诗,放到我国诗言志的视野中看,很可能是相当糟糕的作品。但问题在于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同样也是一个推陈出新、不断创造的过程。所以孔子对审美的看法,同后人心目中的孔子美学,所见肯定不同。这是说,我们不会寻求回归孔子美学中的鉴赏和复古态度,而有充分理由从中读出充满创造力的自由精神。毕竟,即便我们成功地重构了过去,也无异于生物学家将曾经是鲜活的组织解剖切片。构造虽然依旧,然而生命不存在了。所以美在创造。在空间上它有无限的排列组合;在时间上它革故创新,生生不已。创造是亘古常新的。 公元的第二个千年即将成为历史,21世纪足音跫跫。随着经济全球化倾向的步子无情地向前推进,文化的全球化倾向已经成为非常现实的事情。凭藉网上交通,于方寸之间、须臾之刻遨游世界,早已不是虚构故事。但一方面经济大潮卷过来人文科学穷于应付不暇,一方面就像经济全球化的主体是在西方,东方只是“他者”,文化全球化很大程度上也有类似的倾向。在这一新形势下,有人对我国传统文化的前途忧心忡忡。我倒以为这一担忧没有必要。就拿以人为根本对象的美学研究来说,可以说它的使命不是淡化了,而是更加深化了。接受西方审美文化和保持中国美学的民族特色,两者应当是并行不悖的。西方强调感性的许多当代理论,这样来看,于我们立足理性精神来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理当有所借鉴,有所交通。美是形象,面对形象,不能单靠理性来求认知,而要通过感性的形式,通过情感和想象,来作体味感知。所以审美经验中的感知,已经积淀了理性的形式。我国自古以来就善于吸收和消化外来的文化,没有理由害怕西方文化会改变我们自己的民族特色。反过来看,今天我们几代人梦寐以求的中国审美文化全面走向世界,可以说正也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