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转换

——宗白华美学思想评议之二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裕雄(1937- ),男,安徽绩溪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近著有《审美意象学》、《意象探源》等。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原文出处: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宗白华对中国传统艺术境界论的创造性诠释,为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转换,提供了范导性的尝试。他以西方近代美学为参照,深入揭示出中国艺术境界论的文化哲学底蕴,使其以现代理论形态呈现于世人面前。宗白华美学思想,至今仍不失其现代意义。


期刊代号:B7
分类名称:美学
复印期号:1999 年 05 期

字号:
[分类号] B83-0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1999)01-0001-06

      几乎从引进“美学”(Aesthetic)这一概念的那天起,中国学人就着手借西方美学之“石”,以攻本民族传统美学之“玉”,致力于传统美学的现代转换。在这些学人中,宗白华对传统美学的创造性诠释,可谓独树一帜。

      宗先生有自己的诠释方式。他参照西方近现代美学,却不设想削足适履,将传统美学强行纳入西方框架,也不设想按西方的思辨模式去重建中国的传统理论,而是将自己的诠释,聚焦于这一理论的关键性范畴——“艺术境界”,直探它的文化哲学底蕴,作出富于现代意义的发挥。

      独到的诠释成就了独到的贡献。由于有宗先生的独到诠释,中国传统的艺术境界论,便以别具一格的哲学内涵,另成一系的文化品貌,呈现于当代世界美学之林,不仅以明确的语言答复了西方某些学人关于中国有没有属于自己的美学理论这一大疑问(注:如鲍山葵在1892年提出,不论在古代或在近代,东方与中国的审美意识都没有上升到思辨理论的水平,因而没有加以阐述的必要。),也为中国传统美学的现代转换,提供了范导性的尝试。

      一

      艺术境界,又称艺术意境,简称艺境,是中国传统艺术和审美所归趋的理想,众多艺术门类的最高成就,也是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的根本特征。宗先生以此为诠释重心,他手自编定的美学文集题名《艺境》,都表明他的美学,完全有理由称之为“境界美学。”

      那末,什么叫做“艺境”?

      宗先生截断众流,居高临下,给出这样一个命题:

      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1](P434)。

      这是对中国艺术境界的本体论回答,包含着宗先生对传统美学的独到会心,独到发现。

      中国艺术提供的是“意义丰满的小宇宙”[1](P99)。它不但描摹大宇宙的群生万殊、生香活意,而且寄寓着艺术家的宇宙情怀和对宇宙人生的深切感悟,是大宇宙的生动意象与艺术心灵“两镜相入”、互摄互映的另一世界,如恽南田所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的崭新宇宙!

      中国艺术的根基在宇宙生命。照中国传统的生命哲学,整个宇宙,是大化流行,生生不已的创造历程。宗先生于此并不拘于儒道释的任何一种宇宙论解说,而是拔出《周易》的生命哲学作为“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以之兼摄儒道释而超越儒道释。自老子始,“自然之道”的思想,便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植下了深根。“道”是宇宙的本体,也是宇宙创生的动力,万物之生成变化、生长死灭,无不自然而然,自己而然。迨至战国,这一思想被《易传》所摄取,铸成“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核心观念,并以之弥纶天、地、人,建构起宇宙生命图式。经秦汉以降历代的发挥,这个图式被整饬为井然有序的结构:道→阴阳→四时→五行(五方)→万物,从宇宙生成而言,这是由“道”派生万物的递降图式;从人把握宇宙而言,适成逆转、成为由万物观道、体道的递升图式。宇宙万物生成图式与把握宇宙全景的致思图式适成对应,秘密就在宇宙本体之“道”,即是“阴阳互动”之“道”,它以气论为基础,为前提。中国人凭借气的感应,将本体与现象两界、形下与形上两域,完全贯通,得以从形而下的有形之物(器),体认其中形而上的无形之道。伏源于气论的“体用一如”、“道不离器”的致思方式,正是中国艺术境界之所以可能的根本依据。

      围绕着这一基于气论的生命哲学,宗先生就宇宙生命和艺术生命两方面都作了精彩的发挥。

      首先是解说宇宙生命。由于阴阳互动,生生不穷,宇宙万物皆“至动而有条理”,呈现为二气化生的生命律动——节奏。宗先生曾不止一次地引用戴震的名言:“举生生即该条理,举条理即该生生”(《孟子字义疏证·绪言》卷上),用来说明宇宙至动的生命本来就寓存于有条理(秩序、法则)的律动之中,“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1](P368)。也正因此,中国的一切艺术才普遍趋向于音乐的状态,共同追求节奏和谐,而万物“生生的节奏”,便具有了本体论的意义。

      从空间与时间的相互关系来论证中国艺境普遍音乐化的必然性,是宗白华在美学上的一大功绩。空间与时间,即“宇”与“宙”(久),本是先秦诸子讨论已久的宇宙构成论的重要课题。(注:《墨子·经上》:“久,弥异时也;宇,弥异所也。”《尸子》卷下:“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在秦汉的宇宙构成模式中,四时统辖五方(五行),空间与时间的相互关系,被规定为“以时统空”。“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1](P134)有见于此,被清人崔述称之为“附会”之言、“异端”之说的“律历哲学”(注:《崔东壁遗书》之《补上古考信录》卷上,“驳黄帝制十二律”条。)经宗先生化腐朽为神奇,成为解开中国人审美意识千古秘蕴的宝钥。中国历来有“律历递相治”的传统(注:《大戴礼记·曾子天圆》语。),《礼记》、《吕氏春秋》的“月令模式”,更将音乐里的五声,比配于五行(五方),将音律的十二律吕,比配于一岁的十二个月,认为音律与历法都体现着阴阳二气的消长升降,有着共同的数量关系,应和着同一的宇宙创化节奏,“故阴阳之施化,万物之始终,既类旅于律吕,又经历于日辰,而变化之情可见矣。”(《汉书·律历志》)按照这一律历哲学,时间作为生命之绵延,能示人以宇宙生命的无声音乐;空间作为生命的定位,也因生命而与时间相沟通,于是空间得以“意象化,表情化,结构化,音乐化。”[1](P636)历律哲学的时空观,支持了宗先生一个精警的不刊之论:“中国生命哲学的真理,惟以乐示之!”[2](P604)在中国,音乐足以通天地之和,绘画将“气韵生动”置于“六法”之首,艺术境界成为天地境界的象征,大源即在于此。

      但艺术毕竟不是宇宙生命节奏的自身显现,而是宇宙生命节奏与艺术家心灵节奏的共鸣与交响。艺术所表现的,是“心灵所直接领悟的物态天趣,造化和心灵的凝合。”[1](P372)于是,宗先生便从心灵与宇宙万物的关系中,来探求艺境诞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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