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美学有很多自身的特点,对此前人有过很多论述。但对于这些特点产生的根源,却往往论述不够。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把中国传统美学纳入中国传统文化的大系统中来考察。本文试想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基本宇宙意识为切入点,对中国传统美学某些特征作出具体的分析。 中国人宇宙意识中最基本的观念是“天人同构”。它具有两方面的基本含义:一是天与人是由同一种材料化生而成的。与西方天和人的绝然二分不同,中国人总是以人的眼光,以“人化”的眼光,而不是以科学的眼光来看待自然的。中国人总是习惯于把自然看成和人相类、相近、甚或完全相同的东西。在中国人看来,自然界的一切,包括人,都是由一种流荡不息的东西——“气”凝聚化合而成的。(注:中国哲学虽有“理”本论、“气”本论和“心”本论之争,但关于自然界的物质构成,各家之间是没有原则分歧的。)“气”是构成万事万物的基本材料,它贯穿了中国哲学的始终。二是天与人之间是相类相通的。在中国古代人看来,人之为人,并不是因为它是天地间普通的一物,而是因为它是天地神化机会的一种杰作。人是宇宙自然的缩影、副本,人之形体化天而成,人之性情、意识、德操也莫不化天而成。人并不是独立于自然之外的个体,其本身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不是与人为敌的异己力量,其本身也是人的无机的身体。 总之,认为物和人是由同一种东西——“气”构成的,物也像人一样是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是有生命的;物与人从根本上来讲,是相类相通的。天人同构,天人一体,天人相契,这就是中国人对于整个宇宙的总看法,总观点。(注:关于“天人同构”之详细论析参见拙文《中国人的宇宙意识》,《宝鸡文理学院学报》1997年第2期。)“天人同构”与中国传统美学的关系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天人同构”决定了中国人对于艺术的本体认识 艺术是什么?艺术家通过艺术去追求什么?这是一个基本的美学问题,也是美学史上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在中国美学看来,既然自然物象都是由“气”构成的,都是像人体一样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生命体,那么,艺术描述自然,就不只是描述自然的形式,而是通过形式表现自然物象的生机和生命。五代画家荆浩给绘画所下的定义是:“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笔法记》)何谓“真”?“真”就是事物的本真形态。为了说明“真”,荆浩又提出了和“真”相近的范畴——“似”。“真”不是“似”。“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同上)“似”只有其形无其“气”,“真”则既有形又有“气”。绘画不能空陈形似,而应当“气质俱盛”,表现物象流荡不息的生命。这是中国人对于绘画艺术的基本观点。所以谢赫标举绘画“六法”,首其要者,就是“气韵生动”。关于“气韵生动”,徐复观先生把“气”归结为阳刚之美,把“韵”归结为阴柔之美,原则上并没有错。但从根本上讲,对于“气韵”,还须从中国人的基本宇宙意识方面理解。“气”是“生物之具”,万物都由“气”而构成。但“气”又不是构成事物的直接材料,构成事物的直接材料是“质”。“气”是流荡于“质”中的动态的东西,是事物的血液。没有“气”,物只是材料的堆积和拼凑,只是死物。在中国人看来,物只所以为活物,就是因为其中有“气”。或者说,中国人认为物是由“气”构成的,所以物都不是死物而是活物。这种“气”体现在人物身上,就是一个人的气质、风采,就是一个人的仪容、神气,就是一个人的风姿神貌,这就是“韵”,就是“神”。所以“韵”也是“气”,对物而言是“气”,对人而言就是“韵”,就是“神”。如果说,山水画、风景画要突出“气”,那么,人物画所要突出的则是“韵”,是“神”。惟其如此,“气韵生动”就成了中国人对于绘画艺术的基本认识和基本追求。所以徐渭说:“不知画病不病,不在墨重与轻,在生动与不生动耳。”(《徐文长集》卷二十一)按照“生韵生动”的要求,画山就要画出山的气势,画松就要画出松的风姿,画竹就要画出竹的骨气,画马就要画出马的豪骏,画人就要画出人的神韵,这是中国绘画艺术的基本精神。认为艺术是用以表现客观物象本自固有的生机、生气、神韵和情趣的,这是中国人对于艺术的基本认识。这种认识,就其根源来讲,就在于中国人“天人同构”的宇宙意识,就在于中国人对于自然物象所持的独特态度,就在于中国人以一种“天人同构”的态度对待一切、直观一切。 二、“天人同构”决定了中国人对于艺术的终极追求 既然自然物象本是富有生命,本是“气韵生动”的,而艺术所要表现的正是物象的“气韵”,物象的生命,所以艺术就应当取法自然,追求自然,就应当“同自然之妙有”,(孙过庭《书谱》)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维《山水诀》)就应当“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王微《叙画》)所以,中国艺术的终极追求就是以自然之体为楷模,而表现其间流荡奔涌之雄壮气象。由于自然物象本是富有生命的,所以,追求“气韵”、追求“气象”,追求表现物象所蕴含的雄壮超迈的生命力,顺理成章地就转变成为追求自然。由此,追求自然,也就成为中国艺术的最高追求。董其昌说:“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画禅室随笔》)郑板桥也说:“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物为师,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郑板桥集·补遗》)如此法自然,“师造化”,一直是中国艺术所追求的基本理路。 中国艺术一贯很强调艺术品的品位。张彦远曾把画分成自然、神、妙、精、谨细五个等级。认为“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而成谨细”。(《历代名画记》)“谨细”是没有气势,“精”是刻意雕琢,“妙”是意趣盎然,“神”是类同造化,“自然”是“同自然之妙有”。由于自然本是“气韵生动”,“机趣”盎然的,所以艺术的最高品位就是自然。老子讲“大巧若拙”,大巧之所以若拙,根本原因就在于付物自然,不露斧痕。苏轼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历代诗话·竹坡诗话》)平淡之所以难得,之所以上乘,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得之自然,所以“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东坡题跋》)其中蕴含着至清至醇的滋味。 追求自然,强调冥灭人工色彩,最显著的表现还是中国的园林艺术。西方园林艺术追求的是人工,一切景物都要打上人工色彩。他们追求的是线条,是几何图形,树木要剪成平顶,或者球形,路面要平整,路径要笔直。中国园林艺术则要尽量遮掩斧凿痕迹。他们追求的是曲径通幽,是空间的裁剪和遮挡,是层次,是对比。树木要扭曲,方有意趣。一座假山,一端盆景,一方石墩,虽是假的,但也要“同自然之妙有”,山路、洞穴、庙宇,椎夫、树斑、树纹皆须历历在目,形同固有。中国艺术这种对于自然的极力摧崇,同样来自于中国人“天人同构”的宇宙意识。 三、“天人同构”决定了中国艺术的整体风貌 追求自然,并不意味着中国艺术不主张表现人的主观情感。但在中国艺术家看来,自然物象本身即是深富意绪的,所以客观物象也足以表达人的主观情感。由此,中国艺术强调,即使要表现主观情感,也必须使主观情感同客观物象融合在一起,以客观物象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中国艺术强调的是寓情于景,强调的是“意从境中宜出”。(普闻《诗论》)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已,苦不堪忧”。(司空图《诗品》)如王维的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里似乎只是纯景物的描写,但是,作者之胸襟、意绪、志向、追求、情思,正是通过这些景物而得到了最完满的表现。独抒情怀,舍景而言情,是中国诗法之大忌。所以李渔说:“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窥词管见》)王国维也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