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后期有许多关于艺术的沉思。他曾指出:新时代的一个重要现象,是“艺术进入了美学的视野”。美学是新时代的产物(注:[德]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科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P200。)。海德格尔的“新时代”是指17世纪英国工业革命以来,以科技的迅猛发展为标志的人类社会发展时期,亦称“技术时代”。和其它许多古老的学科不同,美学产生于18世纪。它一出生就深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胎记,而不是像别的古老学科那样,只是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一次重要转折。无论这转折多么剧烈,它都必须遭遇原有的学科体系和理论的惯性抵抗,因而转折的深度和广度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美学不同,它就像一个虽具备了各种物质材料,但却并未成形,甚至连基本框架都未构思出来的建筑物。因此它的学科架构、基本问题以及许多范畴、术语从一开始就渗进了那个时代的理性特征,或者说,正是凭借那个时代的理性特征,美学才得以从零乱材料拼装成一个今天我们所见到的规范化、体系化的学科。然而问题在美学就它所研究的对象来说,恰恰又是不适合那个时代的理性拼装的。这种错位延续至今,导致美学这门学科长期来困难重重,进展不大。 一 18世纪在人类精神发展史上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世纪,它“被冠之以各种名称:‘理性时代’、‘启蒙时代’、‘批判时代’、‘哲学世纪’”(注:[英]亚·沃尔夫《十八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导论。)。17世纪,人类经历了自然科学革命。伴随自然科学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时,是人们信仰与认知方式的彻底转变。自学科学使世界“祛魅”,人们不再相信上帝,却转过来信奉科学,“‘科学’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表示敬意的字眼。所有那些根本不同于物理学和化学的学科都渴望称自己为‘科学’”(注:[美]约翰·赛尔《心、脑与科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P4。)。科学成为人类至高无上的主宰,它决定着人类的一切。与之相应,科学观念和方法也就上升为人关于世界的一般观念和唯一真理性方法。这种基于自然科学之上关于世界的观念以及这种观念的发生与证实,亦即“我们的知识如何可能”的研究,我们就称之为“知识论”。知识论与我们常说的认识论有着密切的联系,它们常常相互混用。但严格来说,它们是有区别的,至少在我们这里,知识论有别于一般认识论的地方在:(1)知识论侧重近代以来,基于自然科学知识之上的人的自然观以及认知方式的研究;而认识论则侧重人的一般认知方式的研究。(2)知识论不仅注重知识的来源以及发生过程的研究,还注重知识的静态如知识的性质、知识发生模式等的研究。一般认识论则主要是关于认识发生过程的研究。 新时代知识论有如下主要特征: 1.主客对峙的基本框架。科学知识的发生首先面对的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主客对峙是新时代知识论的基础。在这里,主客体之间彼此是对立的、外在的。主客对峙的目的在于使主体脱离客体,成为独立自主的一方,从而对客体进行研究,并达到对其控制、改造的目的。在主客对峙中,蕴含了以人为中心,人为万物立法的主体性原则。正如孟德尔松所说的:“人自身就是其认识的第一源泉,如果他想就他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做解释的话,他必须从自身出发。”(注:Leonard PWessell,JrChaper Ⅱ.Peter Lang,Frankfurt amMain.Bem 1975.)故主客对峙中,主体一方是积极能动的。 2.“客观性”原则。科学理性思维的基本特征就是寻求“客观性”,即寻求在“我”之外的、不搀进任何主体因素的纯客体文本。但科学思维又并不是简单地接受感官所给予的零乱的表象材料,它们必须经过整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科学理论提供给我们的世界并非原初的世界,而是由科学概念、判断、推理构成和说明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客观性”就源于它所使用的概念和推理方式经过经验证实,能够被主体间检验。由是观之,一门理论要想成为一门科学,须有一整套业经证实了的、用以建立学科体系的概念和推理方式。这种概念和推理方式库恩称之为“范式”,卡西尔称之为“客观恒量”。 3.“充足理由律”。天文学上的哥白尼革命不仅是一场“宇宙结构观念的革命”,亦是一场关于人的认知能力重新认识的革命。太阳中心说意味着人的感知觉并没有提供关于事物的真实的、本质的知识,事物并不是人们知觉所看上去的那个样子。“客观世界由此降为仅仅是‘现象’。”(注:Leonard P Wessell,JrChaper Ⅱ.Peter Lang,Frankfurt am Main.Bem 1975.)而科学就是探求事物现象之后的那个更真实的存在。“科学就是穿透、取消感性认识的现象,科学要发现的是表面现象以下更深一层,更真实的现实。”(注:[美]弗·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P21、引言。)17世纪,莱布尼兹创立了充足理由律原则。“根据这个原则,我们认为:任何一件事如果是真实的或实在的,任何一个陈述如果是真的,就必须有一个为什么这样而不那样的充足理由,虽然这些理由常常总是不能为我们所知。”(注:Leonard P Wessell,JrChaper Ⅱ.Peter Lang,Frankfurt am Main.Bem 1975.)充足理由律在拉丁文或德文里都被表达为“没有什么东西是没有理由的”。人为了支配和统治世界,“……不倦地探求事物的理由,为了自我而说明某个东西的理由,向自我专门提交理由”(注:宋祖良《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P94。)。一味地要求事物向自我递交理由导致人对事物的技术统治,技术统治专注于事物背后的原因,忽略和轻视事物富有诗意光辉的感性存在,将世界还原为“一个冷、硬、无色、无声的沉死世界,一个量的世界,一个服从机械规律性,可用数学计算的运动的世界”(注:[英]丹皮尔《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上册,P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