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海涅曾讲过一个寓言故事。故事说,一个英国发明家在造出一些精妙的机器之后,忽然想到要用人工方法来制造一个人,而且他最终获得了成功。据说他的这个了不起的作品竟完全能像一个人那样举止动作,甚至,在它那皮革制造的胸膛里还具备了和通常英国人的情感相差不远的一种人类情感。它用于表达情感的语言十分清晰,并且就连内部齿轮、磨损器和螺丝发出的杂音,也富有一种地道的英国腔调。总的来说,这个机器人就像一个派头十足的英国绅士,它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除了灵魂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缺了。但这个英国技师却无法给它一个灵魂。而这个可怜的被造物,自意识到这个欠缺以后,便日日夜夜折磨它的创造者设法给予弥补。这位大发明家终于无法忍受那日益迫切的不断请求,于是便丢下机器人仓皇出逃。但这个机器人却立刻坐上一部特快驿站马车追他到欧洲大陆。它总跟在他身后,突然抓住他,哼哼唧唧地对他说:“给我一个灵魂!”(注:《海涅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90页。) 灵魂的匮乏或价值的沦丧作为技术文明的一个负面效应,在近代西方工业化国家似乎是一个可以直接感受到的生活现实,至少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是这样。工业革命的迅速发展,虽然使人们分享到技术进步的好处,但它所建立起来的机械世界,特别是这个机械世界对人的强制性的分割与组织,却又肢解人的健全生命,使之丧失了本该具有的质朴圣洁与青春激情。当眼见着田园变成排污水的工厂,森林变成冒黑烟的烟囱,男男女女变成机器体系的附属部件,有人曾哀叹说:“在这里,文明创造了奇迹,而文明人则几乎又成了野蛮人。”(注:勃里格斯:《英国社会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4页。) 从表现形式来看,浪漫主义对近代工业文明的反应是否定性的。科学的成长、技术的进步、城市的崛起、市场力量的壮大以及商业品味的流行等等,所有这一切被视为工业文明成就或象征的东西,不仅没有激起浪漫主义者的乐观情绪,反而诱发了他们的一种深深的挫折感和失落感。这种挫折感和失落感,用历史主义的尺度来衡量,也许太过极端,无法从中引申出对工业文明历史地位的恰切评价。但是,当质疑工业文明的物质成就是否足以确证人的生存意义的时候,那又必须承认,浪漫主义者的叛逆姿态显然有其关切生命价值的正当依据。同迎合工业文明潮流的世俗功利主义取向相反,浪漫主义的一个批判性立场是,人们对物的追求意志越强烈,向外部世界攫取越多,其内在的灵性也就越是容易被掏空。因此,有必要向那些盲目的乐观主义者追问:文明进步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这些代价是否可以用它的好处来抵偿?倘若不能抵偿或不能充分抵偿,那么在一个精神贫困时代,该如何找回我们因世俗所累而丢失了的本真? 这些带有鲜明倾向性的追问使浪漫主义者无法投身现代文明事业,同社会现实和谐相处。他们觉得,如果社会沿着世俗化、技术化、理性化的轨道前进,势必会造成一种“沉于物,溺于德”的景象。这种景象不仅让他们忧心,而且令他们恐惧。于是,在强烈的失落感的驱使下,他们逆时代潮流而行,掉过头去,“转向过去和乌托邦,转向潜意识和幻念,转向不可思议和神秘,转向儿童和自然,转向梦境和放肆,一言以蔽之……转向能把他们从失败的感受中解脱出来的要求。”(注:蒙塞尔:《艺术史的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5页。)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透过浪漫主义传统,我们可以发现一系列相互缠绕的特色主题,譬如:崇尚人与自然的契合交感,反对技术文明带来的人与自然的分离对抗;坚持本真情感在精神生活中的优先地位,反对科学理性的妄尊自大;追求诗意的人生,反对沉醉于庸俗商业趣味的市侩习气,等等。将这些主题归结起来,可以称之为物化世界的审美超越。 二 罗素讲:“浪漫主义运动的特征总的来说是用审美的标准代替功利的标准。”(注: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16页。)这个评价十分贴切。依浪漫主义的审美标准来判断,工业文明所塑造的物化世界显然是一个价值颠倒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无法留居的。既如此,对浪漫主义而言,到一方不闻城市喧哗和蒸汽机轰鸣的净土,与自然独对,品味摆脱了世俗纷扰的内心宁静,追寻业已隐退的真人的行踪,便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生存抉择。这种生存抉择使浪漫主义者对前技术文明格外痴迷。靠着诗意的想象,他们消解前技术文明在历史形态上的落后、艰辛与不幸,将其幻化成质朴圣洁的生活样式,从而作为昭示未来的后技术文化理想,推到了工业社会的对立面。由此可以理解,在工业化时代,英美浪漫主义者为什么常常以反潮流的方式进行一系列旨在阐明价值优先性的二元对比。 第一组对比存在于乡村和城市之间。华滋华斯强调,生命的意义在于不饰伪装的清纯朴直,因此,“自然”乃人性的最高衡量标尺。这个标尺的确立意味着,真正的生命原型,应当越过城市、越过在浮躁的现代文明生活中沾染了太多虚伪、庸俗之气的男男女女,到乡村去,到茅舍田野去寻找。这个价值取向使浪漫主义者对象征工业文明成就的城市生活作出了否定性的评价。爱默生说,随着城市人获得越来越多的现代技艺,他同时也失去了原初的本质力量。他有车辆,但失去了双足;他有精致的钟表,但失去了通过太阳准确判断时间的本领。笔记本和图书馆败坏着他的记忆和智慧;知识学问腐蚀着他翻译自然之书奥义的能力。他的财富越积越多,但却成了一个只消化食物的胃;他的生活越来越舒坦豪华,但却遗忘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精神的家。在这个意义上,纵令可以谈论所谓社会的进步,“但进步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注:爱默生:《自然沉思录》,上海社科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59-1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