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智慧的生长

——诗学笔记之一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匡汉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本文以人类文化史为背景,从天、地、神、人交相辩证的关系中考察诗性智慧的动态进程。文章对原始人、近代人和现代人的诗性智慧作了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剖析,指出充分的诗性智慧乃是审美判断的意志自由,“理解——判断——取舍(选择)”是思维也是诗性智慧的基本模式。经历了古典和近代诗学的解体,东西方诗性智慧将在面向未来时发生新的碰撞与汇通。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8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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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格尔在《诗人哲学家》里提出:“歌与思,皆是构诗的枝干;它们诞生于在,又入达在的真理。”这就为诗歌确定了爱智的性质与权利。凡属诗性的都是运思之诗。不过,思之诗性和诗之智性一样常常被遮蔽着。人们往往说,诗的天性是强烈的或最高的抒情性;但我愿意指出,诗歌在一定意义上,是一时代一民族情感水平和智慧水平的标志。

      人类是在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中成长起来的。在人类文明滥觞之时,思(哲学、宗教)与诗(歌咏、舞蹈)浑然天成,统一于先民的情绪、意识和智慧。这种智慧被维柯统称为“诗性的智慧”,年复一年、一代一代地发展生长。

      这是艰难而漫长的文明步履。

      这种智慧的生长,最初是与朦胧的物种本能相羼和、相胶结着的。各种感官是初民们感知事物的唯一渠道,我们也只有从人心感官的内部变化中去考察与寻找诗性智慧的本原。维柯的人类学研究表明:“诗性的智慧,这种异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一开始就要用的玄学就不是现在学者们所用的那种理性的抽象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像出的玄学,像这些原始人所用的。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像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因为他们生而就有这些感官和想像力);他们生来就对各种原因无知。无知是惊奇之母,使一切事物对于一无所知的人们都新奇的。他们的诗起初都是神圣的……”〔1〕。好奇心出自人的本性, 在初民那里,它是无知之女,知识之母,智慧之父,也恰恰是跨入诗歌之门的重要一步。

      人所共知,从把人类与动物界区分开来的工具产生之日起,先民们开始了把自身力量外化于自然的旅程。在为获得衣食住所和种的蕃衍之需而付出心血汗水的同时,他们的感觉力和想像力,导向人类自我意识的最早端倪——愿望的产生。愿望(包括祈求)是生长智慧也生长诗歌及各种艺术的原始契机。愿望的出现,既反映了人类与自然又共存又对峙的处境,也倾注着先民们混沌、简朴、被动、执拗的原始精神。可以说,歌舞作为这种原始精神的载体,呈现着诗性智慧的原始风采。

      在这种歌舞中,我们看到了最早使用火的山顶洞人。他们的穿戴都用赤铁矿染过。他们在族系成员的尸体旁撒上矿物质的红粉。“红”色对他们已不是生理感受的色彩刺激,而是参与了、积储了他们诗性的感觉力和想像力。他们把象征生命的“红粉”用于欢愉和悲哀,表现了对生命的崇拜、热爱和焦虑。这种图腾式的原始智慧活动,有祈祷的功能。在美洲印第安人那里,为了表现对太阳的崇拜,脸部和周身涂满白色粘土,用以象征太阳的白色。他们手拿吉羽装饰的舞棒,围着火堆歌舞,从东到西地来回移动,以此模拟太阳的运行。在这里,愿望体现为生命动作机能的展示,先民情绪置于再现的艺术去渲泄,原始智慧往往是生活和生命存在本身在黝古土壤中的律动。

      在这种歌舞中,诗性的存在替代着现实,祈丰的愿望超越着现实,先民们得获欢乐也创造欢乐。看一下奥利西斯崇拜由西亚传入古埃及,复传入古希腊而成为“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过程,就可想见人们当初如何为这种快乐而心醉神迷。难怪尼采激扬文字,生动地描绘那个由酒神崇拜造就的诗性的世界——在酒神的魔力下,“人们之间所曾构筑起的,所有僵硬、仇视之藩篱,不论它是必然的或专利的,都粉碎了。环宇和谐之福音嘹亮地唱起,每个人都变得十分和睦,就如同马雅人的帐幔也都被扯得成为一块块碎片一般。在神妙的‘唯一’(oneness )之前,一切隔阂都杳无踪影。现在,人们都以歌声和舞蹈来表达他的意思,如同一个高境界团体中的份子。大家忘了如何走路,如何说话,人们只是达于飞舞之境。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显示了一种喜悦,由着他,唱出了自然力的歌声,这个能力又使得动物能发为言语,大地涌出美乳与甜蜜。他觉得他自己简直变成了神,步伐意气扬扬,充满欢欣,犹如他在梦中新见的神祇一般。不再有艺术了,他自己已变成了一件艺术品。宇宙的创造力在他的心神荡怡中展现出来,这太初之唯一,这伟大的满足。”〔2〕他们进入“酒神”的天地, 一切似乎都是诗意地感及和思及快乐的生存,原始歌舞一如闪烁黑夜的星辰昭示他们的前程。

      在这种歌舞中,歌、诗、舞、乐、咒语常常混沌一体。这就是我国乐典《乐记·乐象篇》所说的:“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乎心,然后乐气从之”。也因此,中国古代有“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的葛天氏之乐,有“断竹,续竹;飞土,逐宍”〔3〕跳跃性强、节奏明快、富于生活质感的《弹歌》; 有模仿种种动物动作或表现诸项农牧劳动的亦舞亦歌,以再度体验自己的快乐和冲动。也因此,在非洲原始部落,诗、歌、舞的合一成为初民以其灵性与智慧同外界应和交往的主要媒介,例如有一首刚果原始的《动物世界之歌》,是以自发性的混合媒体的仪式剧方式由全部落亦舞亦唱的:

      独唱:鱼跃合唱:Hip!(拟声)

       鸟飞 Vi

       猴跳 Gnan!

      独唱:[边唱边摹拟动物舞跃]

       我向左跃腾

       我向右跃腾

       我是鱼

       滑行水中,溜走

       弯转、跳!

       万物并生,万物舞跃,万物鸣唱……

      独唱:鱼跃合唱:Vip!

       鸟飞 Vi

       猴跳 Gnan!

      独唱:[边唱边摹拟……]

       鸟飞走了

       飞飞飞

       走了,再回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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