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们这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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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上海文学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8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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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难没有认清,爱也没有学成……

      ——[奥]里尔克

      从某种意义上说,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这两句诗成了我本人、乃至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烦恼与痛苦的真切写照。诚然,在上几代人的眼里,我们是幸运的一代,我们没有被耽误,躯体没有被史无前例的颠狂的漩流所裹挟、冲撞,……但这种幸运反过来成了我们的劫运——由于一帆风顺(相对而言,将那些小小的崎岖、波折忽略不计),我们的成长期格外地漫长:在自身的迷乱、焦灼中,在忽忽欲狂的等待与期盼中,在生涩而鲁莽的尝试中,我们辨不请方向,看不到前途,而有意无意之间沾染上的对一切神圣价值目标刻毒的的嘲谑又使我们戴上了一副未老先衰、矫情、面目可憎的世故相。

      但这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我们这一代人并不是一无所有:我们不必象某些人那样故作姿态地自诩为“苦难历史的魔鬼终结者”,但我们有着尽管卑微却也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生命体验。它熔铸成了我们的文化视角和立场,建构了与自己的精神世界相匹合的知识传统与结构。在上一代与下一代人的映衬下,我们的色彩虽不绚烂璀璨但却鲜明丰盈,我们的声音虽不激越高亢但却从容沉着、跌宕有致——总之,它们不是任何人的摹仿、放大或者延伸。

      一、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立场

      一代人有一代人独特的文化立场,但在某些人(主要是上一代人)的眼里,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立场总显得有些可疑、暧昧不明。有一种看法认为,六十年代出生的写作者不太关注社会和重大事件,缺乏高昂的人文精神。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指责。与其说上述指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们这一代人真实的精神风貌,不如说它是上一代人话语的一种习惯性反射——实际上他们要指斥的是我们没有全心全意地承袭他们对当下社会生活和重大事件的那激昂的热情(姑且不论它们是否是病态的)和根深蒂固的救世情结。但我这儿要说的是,凭什么我们非得象前辈人那样,以他们的方式和姿态来看待世界和人生?难道他们果真是树立了唯一的、不可逾越的楷模?

      我丝毫不认为人在动荡不息的社会现实面前应采取一种犬儒主义的态度。但应该打上问号的是人究竟应以怎样的方式介入社会生活?我们并不缺乏人文精神,但我们与前辈人的分岔点在于我们心目中的人文理想立足于我们的个体生命存在,而不是凌驾于个体之上,专横地控制、阉割个体的形形色色的群体组织机构和价值信仰体系,不管它们涂抹着什么样的色彩,允诺着什么样的拯救。

      我们理解,前几代人由于特定的社会情境的制约与文化传统的影响,从而认定他们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一切都要在社会的舞台上得到体现与确认。我们会对他们抱有适度的敬意,但我们决无可能再重复他们的历程。

      对我们来说,个体的生命是一切价值目标的出发点和归宿。我们依据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从出生到死亡,我们每一个人都独力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尽管其间你可以最大限度地与亲友分享欢乐与痛苦,参与投入各种群体活动,但最终你得独自承担生命的重负与虚无。当你的生命历程结束时,你是孤独一人离开这个世界的,就象海德格尔所说的“死总是自己的死”,任何慰藉、祷告都无济于事,任何盖世的伟业与巍峨的丰碑都无力抗衡死亡摧枯拉朽的淫威。人生这种永恒的悲剧性境遇在加缪的剧作《卡利古拉》中被一语道破:“人终有一死,却并不幸福。”

      然而,我们并不是虚无主义者。我们和前辈人一样热爱此生此世的生活。但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或许又会遭到前辈人激烈的责难:你们这一代人是多么地虚怯啊!你们口口声声地说热爱生活,但你们又付出了什么!鬼才相信你们热爱生活,如果真是热爱,为什么不象我们那样义无反顾地投入?为什么不关注当下沸腾的生活和重大的社会事件?离开了这些个体还有什么真正的生活?说到底,你们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是冷漠的旁观者。加缪《局外人》中的默而索倒是你们的真切写照。你们反复声辩你们有着并不比我们黯淡的人文理想,但你们从来没有为它的实现倾注过心血。你们从来没有奋斗过,从来没有忘我地投入一项事业。你们永远只是纸上谈兵,只是一味贪图安逸。不错,你们是历史的幸运儿,你们不费吹灰之力便享受了改革的年代带来的全部好处,并以此沾沾自喜。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生活过!你们只是象影子一样地飘浮着。

      诚然,在我们的心目中,个人精神的独立追求与自我完善比忘情地投入社会生活、殚精竭虑地作种种救世的高贵尝试更为重要。由于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生物种系的局限,人永远不可能臻于至善的境地。堕落、腐败源于我们内在的天性,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不可能从根本剔除它们。在污浊的大地上,正义的实现总是有折扣的,除非你将这个世界整个地毁灭。纷扰的社会永远只是欲望的角斗场,对于俗世我们不能抱过大的奢望。文明只是粘附在人肉体上的一层貌似坚固的膜,野性说不定在那个凄惨的清晨便会肆意横行起来。我们的确很渺小,我们所能做的微乎其微。我们无法改变社会,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穷尽个体生命的可能性:在短暂的岁月中,在虚无的荒漠上,我们贪婪地抓住生命,体味到它的各种意味与色彩。我们不依恃任何人。我们不必为名利的得失而戚戚惶惶。死亡为我们设定了最终的归缩。然而,我们并不因为我们必有一死而颓唐不振,相反,正因为我们必有一死,我们才满怀激情、义无反顾地生活,即使象西西弗斯那样徒劳地将滚下山的巨石一次次地推上高冈。如果说西西弗斯是幸福的,那么我们也将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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