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为大家所熟悉,它的语言属什么性质,是雅言还是方言?清以前无人讨论过,现代学术界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诗经》的语言是雅言,不是方言。王力先生说:“我曾经把《诗经》的十五国风分别研究过,没有发现方言的痕迹。我曾经把《楚辞》和《诗经》对比,想找出华北方言和荆楚方言的异同。我虽然发现了《楚辞》用韵的一些特点,但也难断定那是方言的特点和时代的特点。”(注:王力《汉语语音史》11页。)有的学者认为《诗经》的语言是方言的混合。方孝岳先生说:“《诗经》是上古时代古今南北的总汇。我们应该从《切韵》的综合古今南北的规模来了解《诗经》。”(注:方孝岳《关于先秦韵部的合韵问题》,载《中山大学学报》1956年第4期。)《诗经》地域广阔,包括从陕西到山东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南到江汉流域。《秦风》、《豳风》、大小《雅》、《周颂》在潼关以西,今陕西省境内,是西土之诗。其余在潼关以东,是东土之诗。《魏风》、《唐风》在今山西省境内。《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陈》、《桧》及《商颂》在今河南省境内。其中二《南》南及江汉地区。《邶》、《鄘》、《卫》在河南北部,《陈风》在河南东南部,《商颂》在河南东部,《齐》、《曹》、《鲁颂》在今山东省境内。诗的来源也各不一致,时间前后相差几百年,人们在认识上产生差异是很自然的。那么《诗经》语言的性质究竟如何呢?下面我们分三个部分进行讨论。 一 先看《诗经》的用韵。《诗经》绝大多数是有韵的。305篇1115章,约1695个韵段,1797个入韵字。古音学者主要根据《诗经》用韵归纳出上古韵部,其性质与《切韵》的206韵是不完全相同的。古韵分部,诸家各异。王力先生分古韵为29部,加上侵冬分立,就是30部,即之、职、蒸、幽、觉、冬、宵、药、侯、屋、东、鱼、铎、阳、支、锡、耕、歌、月、寒、脂、质、真、微、物、文、缉、侵、叶、谈。《诗经》用韵89%与30部相合,11%超出30部的范围,属异部合韵。如何看待合韵现象?宋代吴域、朱熹以为“叶音”(叶韵),即某字在某处为了就韵,临时读成某音。这是错误的。有的学者以为音近通押。陆德明《释文》提出“古人韵缓”,是古人用韵较宽的意思。不过合韵是古音字兴起以后才有的概念,唐宋以前尚无这个名称。段玉裁说:“合韵以十七部次第分为六类求之,同类为近,异类为远,非同类而次第相附者为近,次第相隔者为远。”(注:段玉裁《六书音韵表》。)王力先生指出:“合韵是很自然的形式,讲古韵的学者从来不排除合韵。”(注:王力《诗经韵读》35页。)陆志韦先生也说:“古人韵缓,音色相近的字就可以叶韵,不象六朝以后的严格。”(注:陆志韦《诗韵谱·序》。)有的学者认为是双声假借或一字多音。钱大昕说:“此(指合韵)古人双声假借之例,非举两部而混之也。民、冥声相近,故《屯·象》以韵正,读民如冥也。平、便声相近,故《观·象》以韵宾、民,读平如便也。”(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十五。)钱氏又说:“古人音随义转,故字或数音。《小旻》‘谋夫孔多,是用不集’与‘犹咎’为韵,《韩诗》‘集’作‘就’,即是读如‘咎’音。”(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毛诗多转音》。)有的学者则认为合韵是方言不同的反映。顾炎武说:“按真淳臻不与耕清青相通。然古人于耕清青中字往往读入真淳者,当由方音不同,古犹今也。”(注:顾炎武《易音》卷三。)戴震说:“五方之音不同,古犹今也,故有合韵。”(注:戴震《答段若膺论韵》,见《戴东原集》卷六。)今人王健庵先生认为《诗经》“西土与东土两大韵系,划然分明。……精确地说,东土韵系应分三十部,冬和侵应分,西土韵系应为二十五部,冬侵二部应合,脂微应合,真文、质物、幽宵诸部亦应分别合二为一。”(注:王健庵《〈诗经〉用韵的两大韵系—上古方音初探》,见《中国语文》1992年2期。)我们认为合韵中既有音近通押,又有方言不同,还有别的情况,不可一概而论,而三十部应当是统一的。 冬侵合韵。冬部独用14次,侵部独用31次,合韵6次(有黑点的是侵部字),即《秦风·小戎》“中骖”韵,《豳风·七月》“冲阴”韵,《大雅·思齐》“宫临”韵,《凫鹥》“潈宗降饮崇”韵,《公刘》“饮宗”韵,《荡》“谌终”韵,《云汉》“甚虫宫宗临”韵,都是西土诗。东土诗中侵、冬两部没有合韵的例子。可见侵冬合韵的确反映西土方言的特点。清代古音学家江永已看到了。他说:“《小戎》以‘中’韵‘骖’,《七月》以‘冲’韵‘阴’,《云汉》以‘虫宫宗躬’韵‘临’,《荡》以‘终’韵‘谌’,其诗皆西周及《秦》《豳》,岂非关中有此音,《诗》偶假借用之乎?”(注:江永《古韵标准·第一部总论》。)但是语言不是孤立的。讨论《诗经》合韵,有必要参考先秦其他典籍。先秦其他东土典籍中有冬侵合韵的例子。如《易·屯·六三象辞》“禽穷”韵,《比·九五象辞》“中禽中”韵,《恒·初六·九二象辞》“深中”韵。《管子·内业》“淫中”韵。“十翼”的作者旧传为孔子,有人认为是战国时代的学者,他们和《管子》的作者一样,是东土之人,则冬侵合韵的现象也就不限于西土方言。 幽宵合韵。两部独用158次,合韵11次(有黑点的是宵部字)。它们是《王风·君子阳阳》“陶敖”韵,《齐风·载驱》“滔镳敖”韵,《陈风·月出》“皎僚纠悄”韵,《豳风·七月》“要蜩”韵,《鸱鳥》“谯翛翘摇晓”韵,《小雅·正月》“酒肴”韵,《桑扈》“觩柔教求”韵,《大雅·民劳》“休逑呶忧休”韵,《思齐》“庙保”韵,《抑》“酒绍”韵,《周颂·良耜》“纠赵蓼椒朽茂”韵。其中西土诗合韵8处,东土诗合韵3处。《礼记·乐记》郑玄注:“秦人酋、摇声相近。”所以西土诗合韵多一些。但它们在两部用韵总数中比例并不高。而《车攻》二章叶“好阜草狩”,三章叶“苗嚣旄敖”,幽宵不混。《吉日》一章“戊祷好阜阜丑”幽部六字长韵,《生民》五章“道草茂苞蓑秀好”幽部七字长韵,不杂宵部字,等等。我们认为无论东土、西土诗,幽宵两部都只是音近通押,并未合成一部。 脂微合韵。微部是王力先生首先独立出来的。脂微两部共用韵132处,独用98处,合韵34处,占总数的四分之一,比例是很大的。王力先生独立微部的理由有三:清代学者段玉裁已将真文两部分立,章太炎从至部分出队部,阴声韵再分出微部,这样脂质真、微物文六部配合就很整齐;两部有四分之三是独用的;有些长韵两部不混,如《大东》一章叶“匕坻矢履视涕”、《板》五章叶“
毗迷尸屎葵师资”,不杂微部一字,《云汉》三章叶“推雷遗遗畏摧”不杂脂部一字,如果两部没有区别,这种现象就不好解释。王力先生认为:“最合理的解答是:脂微两部的主要元音在上古时代并非完全相同,所以能有分用的痕迹;然面它们的音值一定非常相近,所以脂微合韵比其他各部的情况为常见。”(注:王力《上古韵部系统研究》,见《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卷。)王健庵认为《周南》、《召南》是西土之诗,统计结果是两部合韵中西土诗占30次,东土诗只有4次。于是认为脂微两部西土应合,东土应分。我们不同意这种看法。首先二《南》应是东土之诗而不是西土之诗。朱熹说:“南,南方诸侯之国也。”(注:朱熹《诗集传》。)《韩诗》以为“[二南]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注:郦道元《水经注·江水》引韩婴叙《诗》文。)二《南》诗中提到江汉汝沱,都是东土水名。这样脂微在东土诗里就有9次合韵。上面提到的脂、微长韵独用,都是西土诗。我们还可以看到,在东土典籍里,脂微两部合韵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易·履·六三》“视尾”韵,《未济》“济尾利”韵,《左传·昭公十二年》“淮坻此师”韵,《老子》十四章“夷希微”韵,《礼记·孔子閒居》“违迟悲”韵,《儒行》“稽楷推”韵,《管子·地员》“苇美”韵,《法禁》“威私”韵,《楚辞·离骚》“帏祗”韵等等(有黑点的是微部字)(注:《周易》作者是齐鲁人,《左传》作者左丘明、《礼记》作者是鲁人。《管子》作者是齐人,《老子》、《离骚》的作者是楚人。)。我们同意王力先生的观点,无论东土西土,两部都应分立。脂部元音是[ei],微部是[
i],比较接近,所以合韵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