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语诗律形成过程中,有两种因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一是押韵的出现(意味着韵文的诞生);二是四声(平仄)的认定及其调配运用。后者(关键人物是南齐永明时代的沈约等)由于已被中国文学史、音韵学史、诗歌史大书特书,所以广为人知,但前者却鲜见有人提及。这大概和学术界一种普遍存在的观点有关:在中国,押韵是“与诗俱来”、古已有之的现象,毋庸深究,亦无法深究。殊不知,这是个极大的误解。 一、诗歌、韵文与散文的关系 在诗歌、韵文与散文的关系中,古代中国学者较多致力于韵文与散文的区别(如所谓“有韵为诗,无韵为文”;“有韵为文,无韵为笔”之类),或韵的效用和流变(如陈第《毛诗古音考》、顾炎武《音论》、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王国维《说周颂》等所论),古人用韵方式与古韵分部(如顾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孔广森、王念孙等人的专著)以及何者谓“韵”(阮元《文韵说》)等等的研究,而似乎未留意到韵文何时诞生及其与散文发生之孰先孰后问题。直到“五四”以后,从西方汲取新知的文艺学家们才关注及此。不过,他们几乎都众口一词地认定:汉语诗歌自始即有韵,而诗或者说韵文的产生比散文要早。 梁启超说:“歌谣既为韵文中最早产生者,则其起源自当甚古。质而言之,远在有史以前,半开化时代,一切文学美术作品没有,歌谣便已先有。”(注: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台湾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3页。) 陈钟凡说:“世界各国文学演进之历程,莫不始于讴谣,进为诗歌,后有散文。中国古籍所传葛天氏之八阕(《吕氏春秋·大乐篇》)、伊耆氏之《蜡辞》(《礼记·郊特牲》)及古孝子《断竹之歌》(《吴越春秋》)、尧时《击壤之颂》(《帝王世纪》),其名目虽存,而遗文逸句,莫能尽识;虽真伪无从臆测,要皆为尚世之讴谣,可以断言。”(注:陈钟凡:《中国韵文通论》,中华书局据1936年版复印本,第1页。)按,可见在此“讴谣诗歌”乃韵文的同义语。 较早对此详加析论者是闻一多先生。他在1939年撰写的《诗与歌》(计划中的《中国上古文学史讲稿》之一章)中这样说:“志与诗原来是一个字。……诗之产生本在有文字以前,当时专凭记忆以口耳相传。诗之有韵及整齐的句法,不都是为着便于记诵吗?所以诗有时又称诵。这样说来,最古的诗实相当于后世的歌诀,如《百家姓》、《四言杂字》之类。……无文字时专凭记忆,文字产生以后,则用文字记载以代记忆,故记忆之记又孳乳为记载之记。记忆谓之志,记载亦谓之志。古时几乎一切文字记载皆曰志。……一切记载既皆谓之志,而韵文产生又必早于散文,那么最初的志(记载)就没有不是诗(韵语)的了。”(注:《闻一多全集》第1卷,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85—186页。) 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也开宗明义便说:“诗歌起源之早,是出于一般人想象之外的,有些人以为先有散文,后有韵文,这是最靠不住的说法。……韵文以韵语为基础,而韵语的产生远在文字的产生之前,这是毫无疑义的。”(注:王力:《汉语诗律学》(增订本),上海教育出版社1982年新二版,第1页。) 另外在他主编的《古代汉语》中也着重指出:“中国和外国古代的诗歌,差不多都有一定的格律;用韵是构成诗歌格律的主要手段之一。汉族人民的诗歌从一开始就是有韵的。”(注:王力主编《古代汉语》上册第二分册,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 492页。) 朱光潜的《诗论》对这一问题研究得更为深入、仔细,他强调:“诗是具有音律的纯文学”,“中国自有诗即有韵”;“诗歌的起源不但在散文之先,还远在有文字之先”,“人类在发明文字之前已经开始唱歌、跳舞,已有一部分韵语文学‘活在口头上’”,“从历史与考古学的证据看,在各国诗歌都比散文起来较早,原始人类凡遇值得留传的人物事迹或学问经验,都用诗的形式记载出来”;“诗早于散文,现在人用散文写的,古人多用诗写。散文是由诗解放出来的”,所以“中国最古的书大半都参杂韵文,《书经》、《易经》、《老子》、《庄子》都是著例”(注:朱光潜:《诗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3、 111、114、189、218页。)。 他们的共同观点是:(1)中国诗一开始便是有韵的(注: 就笔者所见,在此问题上,只有朱自清先生持不同见解。其《新诗杂话·诗韵》云:“原始的中国诗歌也许不押韵,但是自从押了韵以后,就不能全甩开它似的。”但可惜未曾展开论述。见《朱自清选集》第2卷, 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28页。), 有韵的诗(韵语)产生于文字起源之前;(2)韵文的出现远比散文要早(至少也不比它迟)。 可惜,这两点都不符合事实。 诗与散文其实和人类的语言同样古老。它们可说是一对孪生子,难分伯仲。而早期的诗歌却是没有韵的,韵文(韵语)是诗歌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中国,应是西周前期)。所以,可以肯定地说,诗与散文同时诞生,但韵文的出现却远远后于散文。 根据这点,我们还可以进而鉴别:传世的古诗、古谣谚有哪些真正出自上古先民之手(口),而哪些则是后人的伪托。 二、原始诗歌的特点 对诗歌起源这一饶有兴味的问题,人们提出过种种答案,但唯有中国汉代《毛诗序》的解说最简洁而明了:“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就是说,诗歌源出于口语,它是感情升华的产物。一句话,如果平平淡淡地说出来,那便是“言”;要是以咏叹、歌唱的口吻出之,便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