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先生《“买东西”考》(注:陈文载《历史研究》1996年第6期。)(下简称“陈文”)一文认为“‘买东西’一词究竟起于北宋还是明季,成为该词语源学、语义学、社会学考察的前提”;指出“东西”一词“本为明嘉、万年间地区(东南沿海)性、行业(海外贸易)性方言,随着东、西洋商品大量输入并流通南北各地,明季已扩展为全帝国尤其是‘农贾杂半’的东南沿海地区社会方言,经市民阶层口耳相传,市民文学推波助澜,融入汉民族语言文字系统,取代农业社会内部诞生的‘农家呼……为物事’的本土方言。”陈文从比较语言学、历史语言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对“东西”一词的考察不可谓不详,然并非确然之论。笔者不揣谫陋,谨略陈其阙误之处以就教于方家。 一、“东西一百”并非“百日”的讳饰词 陈文谓清人翟灏《通俗编》卷二引《南齐书·豫章王嶷传》“力赞明人‘东西酒器说’,强牵‘东西一百’为‘玉东西’附会成明俗语证,文理窒碍欠通”;认为“‘不喜游宴’的齐武帝欲得之‘东西一百’与‘严加禁绝’的‘玉东西’酒具无涉,而必与‘于事亦济’之‘事’有关”。据翟灏所引《南齐书》卷二二《豫章文献王》原文称齐武帝“每临幸,辄极日尽欢。嶷谓上曰:‘古来言愿陛下寿偕南山,或称万岁,此殆近貌言,如臣所怀,实愿陛下极寿百年亦足矣。’上曰:‘百年复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又据《南史》卷四二《齐高帝诸子》上称:“嶷妃庾氏,尝有疾,瘳,上幸嶷邸,后堂设金石乐,宫人毕至。登桐台,使嶷著乌纱帽,极日尽欢,敕嶷备家人之礼。嶷谓上曰:‘古来言愿陛下寿偕南山,或称万岁,此殆近貌言。如臣所怀,实愿陛下极寿百年亦足矣。 ’上曰:‘百年复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济。’因相执流涕。”陈文认为史文中的“‘东西一百’当系与百年、万岁偶称骈举的时、寿隐语”,“知‘东西一百,于事亦济’事关谋立嫡孙以固皇统的社稷大计,非徒武帝君臣兄弟间同病相怜的互慰语”,因而断定“武帝兄弟预谋事虽终不济,但确证萧齐皇室争嗣秘事为‘东西一百’底蕴”;称“在萧齐武帝兄弟、父子生死大限已进入以日倒计时的‘永明末’,武帝忌日的迟速对年轻的皇太孙能否安全继大统有决定性意义。其‘东西一百’当系‘东乌西兔’省略语,为‘百日’的讳饰词。所谓‘百年复何可得,止得百日,于事亦济’。文通义贯,相证成史。清儒不谙萧齐宫闱秘事,不通南朝违忌隐语,聋
立论,引证失稽,不足信据”。 陈文谓清儒引证失稽,然其论断亦颇为失当。其所引《南齐书·武帝本纪》明确记载:“永明十年夏四月,大司马豫章王嶷薨。十一年春正月,皇太子长懋薨。”足证齐武帝兄弟论“东西一百,于事亦济”之时皇太子长懋尚健在,不可能有立皇太孙之事,又岂能牵扯附会成所谓“事关谋立嫡孙以固皇统的社稷大计”?况且其时武帝兄弟两人皆健在,未有疾病缠身,故能“极日尽欢”,岂有君臣兄弟奏乐家宴,皆未见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之状,竟然相以“止得东西一百”,即陈文所论只活“百日”而满足呢?陈文所论似有欠当,于理不合。即使皇太子长懋薨于豫章王萧嶷之前,或假设其时皇太子长懋身体不好,抑或齐武帝兄弟两人其时亦皆有病缠身,而武帝和豫章王萧嶷在饮宴中有谋立嫡孙以固皇统之嫌,齐武帝亦断断不会仅仅以活百日为满足。诚如陈文所说史载齐武帝萧赜“颇不喜游宴雕绮之事”,然史书亦载云:“是时武帝奢侈,后宫万余人,宫内不容,太乐、景第、暴室皆满,犹以为未足。嶷后房亦千余人”(注:《南史》卷四二《齐高帝诸子传》。)。武帝萧颐和其弟萧嶷正因为“贵有天下,富兼四海”,享尽人间乐趣而企求长生,又自知所谓活万岁或百年皆为不可能之事,故相执流涕,又岂能只企求活百日呢?“东西一百”非指“百日”明矣! 考《隋书·食货志》记萧梁钱制云:“武帝乃铸钱,肉好周郭,文曰‘五铢’,重如其文。而又别铸,除其肉郭,谓之女钱。二品并行。百姓或私以古钱交易,有直百五铢、五铢、女钱、太平百钱、定平一百、五铢雉钱、五铢对文等号。轻重不一。天子频下诏书,非新铸二种之钱,并不许用。而趋利之徒,私用转甚。至普通中,乃议尽罢铜钱,更铸铁钱。人以铁贱易得,并皆私铸,及大同已后,所在铸钱,遂如丘山,物价腾贵。交易者以车载钱,不复计数,而唯论贯。商旅奸诈,因之以求利。自破(注:破,黄汝成先生疑为“庾”字之误。)嶺以东,八十为百,名曰东钱。江、郢以上,七十为百,名曰西钱。京师以九十为百,名曰长钱。中大同元年,天子乃诏通用足陌。诏下而人不从,钱陌益少。至于末年,遂以三十五为百云。”其时钱制混乱,币面值与实际价值不一,大致以地域分为东钱和西钱,东钱八十当百,西钱七十当百,人人熟晓,故豫章王萧嶷言愿武帝极寿百岁,武帝则以‘东西一百”自期。周一良先生据此推论其时“齐武帝之意以为百岁难期,遂借东西钱短陌之数为喻,犹言寿如东钱之八十西钱之七十于事亦济耳”。盖如同东钱八十或西钱七十皆可当一百一样,能活七十或八十也就和活一百差不多了。考萧嶷卒年四十九,萧赜卒年五十四,其以活七十或八十为期亦不失为明智之举。周一良先生曾指出葛洪所撰《抱朴子》中已言取人长钱,还人短陌。齐世钱陌之不足,实沿至晋世(注: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87页。)。盖武帝时以短陌当长钱已习以为常,短陌又有东西地域之别,则武帝以东钱、西钱当一百喻七十、八十岁当一百岁,其时之人易解,非陈文所谓“确证萧齐皇室争嗣秘事为‘东西一百’底蕴”之意亦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