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弓先生是我国修辞学界的老前辈。他从二十年代起就在北京中法大学、北京中国大学等校开设修辞学课。在大学开设这门课,这如果不是第一位、第一次,至少也是最先几位之一。无论如何可以说,张弓先生是我国现代汉语修辞学的奠基人之一。 三十年代,一谈到修辞学,人们经常提到的有三本书:1.唐钺先生写的《修辞格》;2.就是张弓先生的《中国修辞学》;3.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后来,我自己也多少研究一点修辞学,知道“五四”运动前前后后,还有若干修辞学著作发表。但是影响最早最大的是上述这三部著作。 张弓先生抱着研究无止境、精益求精的态度,对自己的著作不断进行修订,到1963年,终于出版了最重要的一部修辞学专著——《现代汉语修辞学》。这部著作有许多特点,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我在这个简短的纪念性的发言中无法全面论述,只想谈谈张弓先生率先提出的,而且着重论述的语境和语体问题。这里也不可能对先生的论述详加探讨,只能简略地说一点我个人在先生的启发之下,对这两个问题的一点粗浅的看法。 修辞无疑是一种语言现象,包括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人所共知,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是一种社会交际活动。既是社会活动,总是在一定的时间、空间里进行的。一定是在两个以上的人之间进行的,一个人不会自己对自己说话(除非说梦话或者精神异常时的自言自语)。既然如此,说话(或者写作)所处的空间、时间以及说话的对象,就构成了说话的语境。这语境的三个方面(时间、空间和人)都是很复杂的。如果在1991年以前,说世界如何如何,那时世界上还是两大阵营,而今天成了一种多元化的、乱烘烘的局面。短短的两年多时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可能不影响到语言。 在中国大多数地方,人们早晨见面打招呼常说:“你好!”或者:“早啊!”而广东人却说:“早晨!”如果是在美国,只要说个:“Hi!(嗨!)”空间对于语言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说到人,那就更复杂了。出身、经历、职业、职务、文化背景、社会地位、性格、爱好、性别差异、心理特征,以及某些生理特征,如他的听觉如何,听力是否敏锐,等等,等等,你对某人说话的时候,这些都要考虑进去。即使你不考虑,这些因素客观上对于你的说话,也会发生影响,甚至对于你的表达能力是否能充分发挥,都会施加影响。这里还只是简略地说。语境这个问题实在是大而复杂。 语言是活的,动态的,不是词典里(包括成语词典、谚语词典、惯用语词典等)那些死的、静止的语言现象。孤立的一句话,不仅很难说它好、不好,甚至很难说它对、不对。在书面语言中,人们往往以为所谓语境,就是上下文。上下文当然是语境因素之一,然而书面上的语境,也决不限于此。书面上如果来他一句“国骂”,我们就知道了这位作者的不少东西。这都是语境。一篇在快乐的心情之下写的文章,可以让我们看到作者手舞足蹈,或者洋洋得意的神情。谈修辞,必须放在这种活的语境之中去谈。孤立地、静止地去谈几乎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也是意义不大的。 若干年前,当叶圣陶先生还是耳聪目明、身体健旺的时候,收到一封来信,信上说,他有一个问题,请教了很多人,查了很多书,得不到解决。于是就写这封信,“不耻下问”地向叶老请教。叶老看后笑了。他对读者来信,从来是亲笔回复,绝少要别人代笔,只有这封信,他实在不好办,就对我说:“志公,劳您驾,替我回一封信吧!”我回答了来信人的问题,说明:圣陶先生要我替他代笔,你提的问题我认为如何如何,这是我的意思,没跟叶老商量,仅供参考。接着我说:汉语的成语很多,用处很大,用之得当,可以收到很好的修辞效果;运用不当,则效果很坏。所谓得当不得当,主要看是谁说的,对谁说的,在什么场合说的,孤立地看,“不耻下问”是个很好的成语,表示说者非常虚心,他不以向比他年轻的人以至他的学生或下级请教为耻,极言其为人谦恭,没有架子。那么你是怎么用这个成语的呢?希望你由此及彼、触类旁通,今后运用成语的时候,最好慎重一点,闹不清楚的就查查。这算是我训了他一下吧。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很明显,他年轻,训他是爱护他。我训得总算还是客气的吧!因为毕竟是不相识的人,不能太不客气,对年轻人尤其应该宽容一些。诸位,我有点自夸了吧?这里,他的来信,我的复信,都有修辞问题,就是关系到语境的问题。关于语境,应该谈的问题还很不少,这里为了节约时间,就讲这么一点粗浅的意见,请诸位指教。 我本来打算说到这里为止,徐丹晖女士不同意,非叫我说下去不可,她说题目上还有“语体”哪!我说把题目改了吧,丹晖不同意,说语体也是大家尤其是她十分关心的问题。好在丹晖说话、念文章都很快,也不会占大家太多时间的。我就继续谈一点吧。 语体问题,我国历史上非常重视。大家知道,至少从汉唐以下,我们社会上特别重视“文”,相对地比较忽视“语”,官府也是以文取士。一篇文章定终身哪!所以对于写文章、研究文章,在社会上蔚然成风。研究文章,当然可以从多方面来入手,研究语体,是一个重要的方面。曹丕的《典论论文》和刘勰的《文心雕龙》这些重要的著作就大谈过一通语体。以下历代都有不少人提出过、研究过这样的、那样的语体。一直到清朝的桐城派,把历代的语体分成二十几类,在历史上可以说是划分语体最详备的。但是,那些时候研究语体有很大的局限性。首先,所谓“俗文学”,他们是不认账的,《古文辞类纂》把文章分成那么多体,可是没有小说体,也没有戏剧体,更没有弹词、宝卷之类,他们所分的体,大致不外乎朝廷用的,或者至少是公务用的,例如奏章之类。再就是古文的各大家。总而言之,都是大知识分子们的阳春白雪之作。就连大知识分子们,他们也是有所选择的,诗、词、曲,作者不乏知名的大知识分子,他们就不怎么看得上。贾宝玉爱读诗词,他爸爸就说他不务正业。所以,真正研究语体,我们的任务也是很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