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绍愚先生在论及近代汉语词语考释方法时,提出了“认字辩音”、“参照前人的诠释”、“排比归纳”、“因声求义”、“参证方言”、“推求语源”几个方面(见《近代汉语研究概况》第五章第二节),给了我们极大启示。现就敦煌文书中见到的疑难词语,按以上方法试加考辨,选取六则,就正于方家。 (一)得色得力 唐慧超《往五天竺国传》:“即从此国乃至五天,不多饮酒。遍历五天,不见有醉人相打之者。纵有饮者,得色得力而已,不见有歌舞作剧饮宴之者。”(伯 3532) 张毅校云:“得色得力”中“色”乃“气”之讹。(《往五天竺国传笺释》,p.56) 按:“得色得力”不误,“得色得力”的说法最早见于汉译佛典。如:“菩萨意念,欲先沐浴然后受糜。行诣流水侧,洗浴身形。浴讫欲出水,天神按树枝,二女奉乳糜,得色气力充,咒愿福无量。”(后汉竺大力、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下)“当令施家,世世得愿,得色得力,得瞻得喜。安快无病,终保年寿。”(吴支谦译《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下)《说文》:“色,颜气也。”段玉裁注:“颜者,两眉之间也。心达于气,气达于眉间,是之谓色。”可见“色”是“气”的外在表现,“气”是“色”的内部支撑,两者是相通的。从至今仍“气色”连用这一点,就可看出它们的关系。故“色力”犹”“气力”、“精力”,唐宋后亦常见。如:“其时,菩萨为平等故,并总受之;息贪欲故,按成一钵以受乳糜。食充色力,欲诣正觉山。”(《祖堂集》卷一“第七释迦牟尼佛”)“时彼国王名天德,迎请供养。王有二子,一凶暴而色力充盛,一和柔而长婴疾苦。”(《景德传灯录》卷二“第二十五祖婆舍斯多”)“吾有二子,一名德胜,凶暴而色力充盛。”(《五灯会元》卷一)“少年色力健,魔佛奈他何!”(明袁宏道《赠心湛一小师》诗)“当趁此色力,专心读书。”(清黄宗羲《平阳铁夫诗题辞》)由于“色力”常连用,久而久之,“色”也沾染上了“力”义,故到了后来“出力”亦可说成“出色”。如:“花荣拉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怨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水浒传》第三三回)。 (二)于 敦煌写本书仪:“舅母亡,外生吊:入屋灵前立哭五六声。拜灵讫,退户西头,面向北跑,哭廿余声。于捉内兄弟手出。”(斯1725号) 周一良先生《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敦煌写本书仪中所见的唐代婚丧礼俗”一文中引以上一段文字,最后一句作“于〔?〕捉内兄弟手出”,认为“于”字义不明,或“于”后脱一字。赵和平《敦煌写本书仪研究》又将“于”改为“起”。 按:原写本不误,“于”自古可单独作承接连词,相当于“于是”之义。清刘淇《助字辨略》卷一云:“训‘于’为‘于是’者,以‘于’为省文也。”如:“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尚书·尧典》)孔疏云:“百姓蒙化皆有礼仪昭然而明显矣,又使之合会调和天下之万国,其万国之众人于是变化从上,是以风俗大和。”这就是以“于是”训“于”的。《汉书·成帝纪》引此句作“黎民于蕃时雍”,应劭曰:“言众民于是变化,用是太和也。”不过,前人言及者,仅先秦一、二例,故不为人熟知。其实同样的用法,刘宋时撰集的《观世音应验记》中亦数见(该书为刘宋北地尚书令傅亮、太子中舍张演、齐司徒从事中郎陆杲所撰集),如: 既被录付狱,便至心诵《观世音经》。得十余日,白昼见观世音,问李:“何以不去?”具答:“不能得。”又曰:“但起。”而锁即已脱地。于(是)径直归家。狱官及守防人都自不觉。”(《观世音应验记三种》,p.32) 日本京都东山区粟口青莲院《吉水藏》写本原作“于径直归家”,即“于是径直归家”之义,本不误。而中华书局点校本在“于”字下补一“是”字,误甚。 “郭宣曰:‘卿但如我至念,自应降神,若得解脱,当各出十万钱,与上明寺作福事也。’言此,复于兴厉心,经得少何,事遂并散。”(同上,p.36)此例中“复”写本原作“后”(繁体字“复”“后”形近)故当标点为“言此后,于兴厉心”,“于兴厉心”即“于是即兴厉心”之义。 “诵《华严》者,即下地叩头,头面流血,忏悔谢过。事毕,欲别去。此人止曰:‘常有一老翁饷我食,子可少待。’而久之不来,〔终〕(于)别而去。”(同上,p.66)此例中的“终别而去”,写本原作“于别而去”。“于别而去”即“于是分别而去”。中华书局点校本因不明“于”义,臆改为“终”。 同样的用法,亦见于圆仁所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卷三,开成五年六月廿一日,p.297), 如:“因送今年供,来于(此处),同见光瑞,注泪而云:‘……’。” 日本东寺抄本、池田本原均作“因送今年供来于同见光瑞”,全句为因果复句,“因送今年供来”为表原因的分句,“于同见光瑞”为表结果的分句。故当标点为“因送今年供来,于同见光瑞。”“于是见光瑞”之“于”即“于是”义,为连词。小野胜年先生因未明“于”有“于是”义,遂校点为“因送今年供,为于(此处),同见光瑞。”在“于”后凭空加上了“此处”两字,并将“来”字误属下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