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广体胖”再考  

作 者:
谢明 

作者简介:
谢明,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训诂学,E-mail:1254096583@qq.com。

原文出处:
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内容提要:

“心广体胖”之“体胖”,古今学者提出了体大、体安舒、体畅遂、体乐、体便等说法。文章梳理相关语料,认为“体胖”即“体盘”,乃身体高大义,又可指身份高贵、地位尊崇,在字书、文献中可得证明。“胖”之大义,可在字书故训、词义引申逻辑、语源学及其他侧面得到证明。“体便”又作“便体”,上古汉语中有体态轻盈、适宜身体、方便身体数义。与“体胖”不同,“胖”“便”不存在二次通假的关系。郑玄之体大说可取,其余说法存在文献用例过晚,无文献用例可以证明,无训释可依等问题,均难以自圆其说。


期刊代号:H1
分类名称:语言文字学
复印期号:202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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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记·大学》:“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郑玄注:“胖,犹大也。三者言有实于内,显见于外。”孔颖达疏:“‘心广体胖’者,言内心宽广,则外体胖大。言为之于中,必形见于外也。故君子必诚其意者,以有内见于外,必须精诚其意,在内心不可虚也。”郑注孔疏之后,古今学者对其中的“胖”字又提出了其他看法,郜士华等进行了系统总结[1],概括为四种①:

      (1)大。不同于郑玄等将“胖”直接训释为“大”,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胖”字条、“伴”字条等认为“胖”乃“般、伴”之假借,王念孙《广雅疏证》“般”字条等认为,“胖”乃“般”之假借,同“槃、幋、鞶、磐、伴”等。

      (2)安舒。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等将“胖”直接训释为“安舒”。

      (3)畅遂。赦敬《礼记通解》:“胖,畅遂貌。心无愧怍,则体常舒泰,畅于四支也。”

      (4)乐。惠士奇《大学说》认为“胖”通“槃”,乃大、乐之义;宋翔凤《大学古义说》认为“胖”通“盘、般”,乃乐义等。

      辨析了包括郑注在内的各家说法之后,郜文提出了一种新的解释:“古‘胖’‘判’与‘辩’‘辨’通用;‘辩’‘辨’与‘便’通用,所以,‘胖’应当读为‘便’、解为安……先秦秦汉文献中‘体’常与‘便’连用。”[1]

      本文认为,以朱、郝、惠、宋、郜为代表的各家说法均存在一些问题,只有郑说可取,理据较充分。郝敬既将“胖”解释为畅遂,又将其理解为舒泰,前者既无语言理据,也无文献用例,故不可从;后者与安舒说近之。将“胖”直接训释为安舒义,虽无故训可依,但有文献例证。姚范《援鹑堂笔记》卷九已揭明《新唐书》“胖肆自安”“胖然无所避屈”“胖自安”“从容胖肆”中的“胖”与安舒义相近。姚说虽是②,然正如郜文所说,《新唐书》用例过晚,背离了训诂学上所说的“共时性原则”[2]19,且其作者可能受到了《大学》的影响,所以不能用来佐证《大学》“胖”义的解释。故朱说、郝说下文不再辨析,下面就其他各家说法展开分析。

      一、二次通假不可靠,郜文所举“体便”“便体”例亦均非身体安舒义

      尽管郜文的思路有一定启发性,但在论证“体胖”即“体便”,又作“便体”的过程中,无论是逻辑方法,还是使用的例证,均存在严重瑕疵。首先,本字可通者不必通假,通假本是不得已而采取的解释方法,这是学界共识;在通假之后再次通假(即郜文所说“胖”通“辩/辨”,再通“便”),这种二次通假的现象在汉语中是否存在切实的证据,是该文论证中最关键的一环,但郜文没有相关说明。二次通假的做法在学界罕见,也很难找到公认的确凿的例子,恐不可从。

      其次,“便”固然有安舒义,读pián(《广韵》房连切),郜文已列举字书、文献中的证据,但所举的“体便”“便体”的例子并不可靠,不能支持其观点。下面一一分析这些例子。

      

      按:“毕”为“车”之讹文,乃拉车感到轻松之义,裘锡圭已发之[3]。若将“便”解释为安,则马身体安适和拉车感到轻松之间,语义上不能完全对应、匹配,故此解并不妥当。实则此例中的“便”乃轻便、轻捷义,读biàn(《广韵》婢面切)。《庄子·天地》:“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成玄英疏:“便,便捷。”《荀子·性恶》:“齐给、便敏而无类。”杨惊注:“便,谓轻巧。”《尔雅·释兽》:“猱,善援。”郭璞注:“便攀援。”邢昺疏:“便,谓便捷也。”便捷义和轻义紧密相关,重的人和物一般也不灵便,故曰“笨重”。例1其实是说马身形轻捷,拉车不觉得沉重,故能“驰骛若灭”,而非身体安适③。

      其他文献中还有类似说法,如“身体轻便”“体便娟”“形便娟”。《后汉书·方术传下·华佗》:“体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戏,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体轻便而欲食。”“身体轻便”同于“体便”。“轻便”同义并列,乃轻盈、轻捷之义,也可以解释为轻松。

      《楚辞·大招》:“丰肉微骨,体便娟兮。”汉·边让《章华赋》:“形便娟以婵媛兮,若流风之靡草。”按:“体”“形”义近,“便娟”乃轻盈美好貌。《楚辞·远游》:“雌蜺便娟,以增挠兮。”洪兴祖补注:“便娟,轻丽貌。”又作“便嬛”,《广韵·仙韵》:“嬛,便嬛,轻丽貌。”“便”乃轻义,“娟”乃美好义,《集韵·仙韵》:“娟,美貌。”“嬛”亦有美好义,《广韵·清韵》:“嬛,好也。”④所以“体便娟”“形便娟”都是在形容女子身态、舞姿的轻盈流动之美⑤。“体/形便娟”虽然不能和“体便”完全对应,但仍能说明问题。

      这个意义上的“体便”,后来又作“便体”。唐·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文谠注:“便,捷也,音毗连切。”魏仲举注:“便,安也,毗连切。”高步瀛:“《文选·上林赋》郭璞注:‘便嬛,轻利也。”’元·王恽《醉歌行》:“溪神捧出柘枝娘,翠袖娉婷矜便体。”按:文说是,高说近之,魏说则误。韩诗前后都是对人外貌、舞姿的描写,并非身体安适或安养身体之义。韩、王二诗语境相似,“便体”意义相同,乃体态、舞姿轻盈之义。《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引韩诗,释为“谓体态轻盈”,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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