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漫”重考

      “莫漫”在古典诗词中很常见，但解读起来又比较麻烦。比如长期生活在元朝的高丽文士李齐贤《菩萨蛮·舟中夜宿》：“夜深蓬底宿，暗浪鸣琴筑。梦与白鸥件，朝来莫漫惊。”词中“莫漫惊”到底应该理解为“莫惊”，还是“莫乱惊”？

      郭在贻（1981）在《〈游仙窟〉释词》中曾对“莫漫”有过解释：“莫漫，犹言不许、不要也，此词习见于唐诗。考《广雅·释言》：‘曼，莫，无也。’王念孙疏证：‘曼、莫、无，一声之转。’‘莫曼（漫）’当为同义复词，其义为无，无字通毋，则为不要，不许之义。”这个意见或可商补。

      首先，“莫漫”首见于唐代，《全唐诗》及《全唐诗补编》中仅9例①，尚非“习见”；而且，其中有3例处于对仗结构中，据对仗规则至少这3例都不是同义复用（例1）-3））。因此，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讨论。

      

      一

      近体诗有近乎严苛的格律要求，其中对仗的规则要求在相应位置上词性、结构须大体一致。因此，尽管很多诗句中的“莫漫”单独看起来不好确定是不是同义复用，却可以利用与其对仗的词语来反观。

      我们穷尽性地考察了唐、宋、元、明四代诗词中带“莫漫”的对仗句，发现与“莫漫”对仗者全都不是同义连用。唐代用例上文已举，其他时代各举数例：

      

      根据平仄节奏或意义节奏的不同，这些诗句中“漫”既可能连上读作“莫漫/V”，也可能连下读作“莫/漫V”，但无论读成什么组合或节奏，“莫漫”都不是同义连用。再如：

      

      宋代以后，“莫漫”在诗词中的频率更高，与其对仗者有“谁能、安能、那能、何能、何须、何堪、终堪、犹堪、今何、终何、虽喜、非空、空成、终遗、聊同、行看、翻从、无多、多烦、自应、多应、应成、应先、宁忘、正须、须从、须亲、由来、好当、方当、还凭、岂惟、乍如、祗便”等，都不是同义复用。再略举宋以后的几个例子，还是这样：

      

      “漫”本义指水大无际之貌②，作动词即大水漫流。“漫流”则有“散乱、随便、轻易”义；“散乱、随便、轻易”则漫无目的，以此态度行事的结果则会“空、徒劳、白白地”；因此“散乱、随便、轻易”和“空、徒劳、白白地”可以看做态度和结果③。

      二

      有的虽然不在对仗结构中，但通过上下文也可看出“莫漫”不是同义复用。如唐代卢仝《自咏三首》其三“愚公只公是，不用谩惊张”，“惊张”即“震惊张皇”，“不用谩惊张”犹前文李齐贤词中的“莫漫惊”，其中“不用”对应“莫”，“谩”就不好再重复理解为“莫”了。再如：

      

      32）传杯击钵尽具眼，醉中莫漫思逃禅。（两宋之际·沈与求《曾宏父将往霅川见内相叶公以诗为别次其韵以自见》其十）意即不要胡思乱想逃出禅戒。

      33）风驭云车去几年，空余故迹锁苍烟。古来信有神仙事，莫漫诗成谢自然。（南宋·李浃《题妙庭观》）这首诗旨在夸赞妙庭观神仙的灵妙，所以末句只能理解为“不要随便写成诗句来感谢自然（要写就写感谢神仙的诗）”。

      34）眼前活泼无穷趣，认取源头莫漫猜！（清·林清莲《莲池潭》）“莫漫猜”不是“莫猜”而是“莫乱猜”。

      35）我祝花神莫漫开，六月二十四日，待我携尊酹美酒。（清·曹驹《过爱莲亭放歌》）“莫漫开”不是“不要开”，而是“不要随便乱开”，要到特定的日子再开。

      另外，一般情况下同义连用者往往有同素逆序者并存，如“问讯——讯问、顾反——反顾”，但还没有发现与“莫漫”相对应的“漫莫”，这也提醒我们“莫漫”恐非同义连用。

      三

      “莫漫”在唐诗中有四例异文，这些异文都是不同义复用。这也是“莫漫”非同义复用的重要证据：

      36）会有征书到，荷衣且（一作莫）漫裁。（唐·卢象《送綦毋潜》）

      37）平阳莫相（一作漫）妒，唤出不如他。（唐·张谔《岐王席上咏美人》）

      38）劝君不用（一作莫漫）夸头角，梦里输赢总未真。（唐·李山甫《寓怀》）

      39）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一作浪）游。（唐·李群玉《放鱼》）

      尤其最后一例“浪、漫”异文同义，可知此处应为“胡乱”之义。

      四

      “莫漫”还写作“莫谩”⑤，如唐李白《悲歌行》：“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其中的“莫谩”即“莫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