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编辑室中的新闻“整合”

作 者:
王敏 

作者简介:
王敏,西南大学新闻传媒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新闻与写作

内容提要:

“报道”与“整合”一直是新闻生产的两种基本方式,传统上报道居于核心地位,而整合则被视为边缘化的“二阶新闻工作”,两者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对立和紧张关系。数字时代,主流媒体机构开始对整合持更为开放的态度,整合与报道之间的界线日益模糊。本文通过对一家省级新闻客户端S新闻的田野调查发现,互联网环境下整合新闻已经不再局限于对二手信息的聚合与呈现,而是积极调用和改造了包括“第二落点”、同行消息来源、远程采访、信源核验等在内的报道常规,形成强化其职业合法性的“策略性仪式”,在数字新闻生产中日益“正常化”。然而,整合也加深了媒体间内容上的相互依赖,进一步加剧了新媒体平台上内容生产同质化、碎片化和深度缺失的问题。在数字新闻生产场域中,需要整体上对新闻工作“再定义”,探索更为开放的、建构主义的内容生产模式,并建立稳定的工作常规和价值规范。


期刊代号:G6
分类名称:新闻与传播
复印期号:2024 年 05 期

字号:

       数字时代,“整合”(aggregation)作为一种新闻工作方式开始受到重视。整合强调根据编辑思路对相关信息进行快速搜集、筛选、组织和整理,对既有报道进行结构化处理,以多媒体形式呈现,实现一定的信息增值。但这种主要运用已经公开的二手信息来生产新闻的实践,与传统上新闻专业价值规范对现场采访、一手信息、原创报道的推崇形成冲突。那么,互联网环境下整合如何被内化于职业新闻工作体系中,从而在新闻边界之内和更加广泛的公共领域获得认同?整合在编辑室的“正常化”(normalization)又如何反作用于数字新闻生产场域,驱动对“新闻工作”的再定义?

       一、研究背景与文献综述

       (一)边界工作视角下的“报道”与“整合”

       新闻应当也可以反映现实,这是作为一种职业的现代新闻业得以存在的现实主义认识论基础,由此形成了作为新闻业核心实践的“报道”(reporting),具体表现为收集和核实信息的活动。新闻从业者主要通过观察(observation)、采访(interviews)、文件(documents)的“神圣三角”(holy trinity of news objects)①,来获取关于信息的核心证据,进而向公众呈现真实的新闻故事。基于此,在现代新闻业发展历程中,报道逐渐居于新闻生产的核心地位,不仅标示内容的原创性,而且突出了新闻工作的难度和稀缺性,与真相、民主等崇高理想相关联,成为记者捍卫职业工作边界和权威性的基石。②

       随着数字时代的来临,另一种原本较为边缘化的新闻工作形式“聚合”或称“整合”(news aggregation)开始备受关注。③科丁顿(Mark Coddington)对整合的定义是:从已出版的信源获取新闻;重塑(reshape)新闻;在一篇文章中以缩写的方式重新发布。④这个定义涵盖了新闻工作的三个重要过程:信息采集、核查与叙事,其中对二手信息(secondhand stories)的使用成为整合区别于报道最主要的特征。安德森(C.W.Anderson)称整合为“二阶新闻工作”(second-order newswork),将整合者(aggregator)定位为网络内容的排序者、内部链接者、绑定者和展示者。他在对费城几家新闻室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尽管整合与报道在实践中缠结难分,但在新闻界的话语中,却尝试对整合与报道进行划界,两者呈现出一种对立和紧张关系。⑤整合被视为一种较低层级的新闻工作,主要靠复制粘贴他人已经发表的内容来生产低劣版本的新闻,甚至被指责为“内容窃贼、盗版、寄生”等。一些整合者对自己的工作也评价甚低,“像打包香肠一样打包新闻”。⑥在前述“观察”“采访”“文件”这三个获取证据的关键链条上,整合缺少直接、在场的观察和一手证据信息,使其无法因循传统报道建构真实性权威的路径,从而成为职业新闻阶梯中的较低等级。

       不过,研究者也注意到,整合并非数字新闻生产场域新的“闯入者”,而是贯穿了整个新闻发展史。18世纪的报纸经常重新发布别人已经刊发的内容,在19世纪后期“报道”开始成为新闻工作主流之后,选择、重组、重新发布信息的整合实践依旧在新闻生产中保持着稳定的存在。⑦也就是说,报道与整合事实上是新闻生产连续体的两端,而不是截然分开的两种类型。不同时代背景下,按照原创和二手信息的组合比例,可能偏向于连续体的某一端。在传统媒体时代,报道占据主导性地位,而数字时代一系列新闻室田野调查和新闻文本分析却反映出,整合已日益成为数字编辑室中一种常规的新闻工作方式。整合与报道之间的界线更为模糊化,“管辖权之争”渐趋消弭。大量的主流媒体机构开始采用整合的方式生产新闻,同时对于其他媒体整合自己的内容,也呈现出更为开放的态度——既希望“整合”,又希望“被整合”。基于此,本文感兴趣的问题是:整合如何突破了现实主义认识论的基本信条,在数字编辑室强化其职业合法性?

       (二)策略性仪式

       在职业工作场域,“仪式”(rituals)是与合法性(legitimacy)密切关联的一个概念。艾弗雷特·休斯(Everett Hughes)将仪式界定为一种常规程序(routine procedure),其目的并不完全指向效率,而是建构特定职业的合法性以及规避风险。塔克曼(Gaye Tuchman)借鉴休斯的仪式概念,将新闻业的客观性原则(objectivity)视为一种策略性仪式(strategic ritual),即新闻工作者只要按照一种超脱的、无偏见的、非个人化的方式来采集和结构各种新闻事实,生产“客观性故事”,就能保障新闻生产正常进行,同时规避法律诉讼风险和各种指责。⑧从而,客观性成为拥有某种专业知识的集体宣示(a group claim),作为主张专业地位、与其他职业争夺专业管辖权的策略性工具发挥作用。⑨后来策略性仪式被学者们拓展到对其他新闻规范、惯例的研究,包括可信度、量化、新闻核查、交代信源、情感性、透明性等⑩,认为仪式使得传统新闻工作合法化,并且预期在新一代的数字新闻编辑室中,仪式同样是一个重要的因素。(11)总的来说,仪式是一种职业生存机制,用形式上的操作技巧来规避专业性的考量和评判。

       那么,“策略性仪式”概念对于考量那些在传统新闻生产场域中处于边缘化或遭受质疑的实践是否有效?具体而言,整合作为一种备受争议和指责的新闻实践,在数字新闻生产的大环境下,是否也调用了某些策略性仪式来使其成为合法化的新闻工作方式,在新闻边界之内和更加广泛的公共领域获得认同?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