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作为方法的“情感结构” “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在经历一次漫长的革命,关于这场革命,我们最好的描述也只是局部性的解释。这是一场真正的革命,它改变了人,也改变了制度,在数百万人的推动下,它在不断地扩大和深化,也不断地遭到各种各样的反对——既有赤裸裸的反动,也有惯常的形式和观念所造成的压力。”①雷蒙德·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开篇用这段话描述18世纪之后英国社会与文化的变迁,暗示了自己文化研究的总体性立场。文化及其变迁“异常复杂”而且“漫长”,如何对文化实践、文化的权力维度与动态构成进行整体性阐释,威廉斯提供了自己的认识路径。在威廉斯看来,当时的英国社会正在经历三重革命:民主革命、工业革命和文化革命。政治层面的民主革命最为显著,集中表现为政治领域的权力冲突尤其是“那种人民应该当家作主,做出自己的决定”的决心正在遭受政治传统的重压和顽强的抵抗;以技术进步为基础和后盾的工业革命,其变革性力量仍在持续扩大和发挥。但这两种导致社会变革的重要动力并非威廉斯认为最复杂的——“还存在着第三种革命,它也许是最难解释的”,那就是文化的革命。威廉斯高度评价在当时英国社会业已展开的识字运动、专业技能学习和大众信息传播等,认为这能将知识和信息推广至所有人群,他坚信,扩大教育、推广新的传播工具、开拓新的传播渠道具有革命性意义,并且认为这场文化层面的革命才刚刚起步,其所能展示的革命性力量远比当下观察到的更为深远。面对如此深刻的社会巨变,威廉斯强调要把这个过程视为一个整体来把握,而拒绝用割裂的和局部的视角解释。 整个这一过程——追求民主的斗争,工业的发展,传播的扩展,以及社会的和个人的深刻变化——规模巨大,确实很难了解,甚至都难以想象。实际上它常常被简化为一系列断裂的或是局部的变化,尽管在通常意义上说,这样做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在我看来,这种缩减似乎只是掩盖了一些最深层的问题和张力,从而只能表现为一些散乱的症状,标示着动荡不定的状况。② 将社会与文化变迁过程作为一个整体和正在进行的“漫长的革命”加以阐释,这一学术目标的实现需要极为强大的理论阐释力,为此,威廉斯提出“情感结构”概念,这是他对文化与社会进行整体把握的认识论,是他“了解我们现今的世界”③的理论之匙。 威廉斯承认,“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④这个术语既难以描述又难以理解,“选用‘feeling’是为了强调同‘世界观’或‘意识形态’等更传统正规的概念的区别”,⑤更强调文化实践的“现时在场”与“连续性”。为了更易阐述,威廉斯为“情感结构”提供了一个他认为最贴近的替代性定义——“经验结构”。“情感结构”与“经验结构”基本同构,但区别于“经验”所惯常指向的过去时态,“feeling”是“一种现时在场的”,“活跃着的”,并相互关联着的“连续性的实践意识”。在威廉斯的解释中,“feeling”区别于那些“凝固不变”的事物,譬如各种已知的关系、习俗、机构和地位等,区别于“观念”(thought)和“思想”(thinking),区别于“已经沉淀出来的”社会经验,因为“feeling”包含的社会经验是“私人性的”和“新兴的”。因此,尽管威廉斯自始至终拒绝给“情感结构”一个明晰的定义,但他却非常明确地强调了这个概念的基本特性:其一,情感结构是现时在场的;其二,情感结构具有实践性特征;其三,情感结构只能在鲜活的个体经验中得到理解。 “情感结构”这个概念自被创造以来就和特定时代的文化形态直接相关,它勾连起的是个体、社会与文化的内在关联,表达的是威廉斯文化理论的核心问题,即文化是什么?文化和社会实践的关系是什么?一个时代的文化及其变迁又如何被观察?互联网诞生之后的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数字媒介及其传播所带来的文化变革在复杂性、强度和广度上,都不亚于当年威廉斯等人体察到的情形。在此情况下,我们重返威廉斯的“情感结构”,探究其作为文化研究理论所追寻的时代问题,并借用这一富有张力的理论概念来理解我们置身其中的数字时代与数字时代的文化。 理论重访:“情感结构”的概念演变与现实接驳 威廉斯赋予“情感结构”非常重要的方法论意义。他认为一个时代的情感结构暗示着一个时代的文化,通过对一个时期(时代)情感结构的分析,人们可以从总体上把握文本结构与社会结构、文本意识与社会意识之间的关系,由此,文化和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情感结构”作为威廉斯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和方法,本身也经历了不断变动的理论演化过程。 (一)概念出场:文艺批评的新方法 威廉斯首度提出“情感结构”这一概念是在与威朗·迈克尔合著的《电影导论》(1954)中。当时,电影是一种新兴而时髦的表演形式,给人们带来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威廉斯特别关注这种新的媒介和广泛普遍的“戏剧传统”(convention)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电影作为新的表演方式某种程度上遵循着传统的戏剧规约,但新技术的使用又对戏剧传统构成突破,从而形成一种新的情感结构:“从根本上说,任何时代的戏剧传统手法都和该时代的‘情感结构’紧密相连,对我来说,用‘情感结构’这个表达比‘思想’或‘普遍生活’更为准确。”⑥在威廉斯看来,从戏剧到电影(也可以是各类主导性的文艺作品),文本中包含传统或说惯例绝非简单个别的技巧,而是和人们的共同经验(往往是潜在的)密切相关。经验——而不是观念或思想——在传统形成的过程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威廉斯用“情感结构”概括艺术作品所体现出的这种共同经验,其“代表的是人们对于一定社会文学艺术体验和感受的物质基础和价值构成,是对作为一个整体的艺术作品的体验和认知手段”。⑦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人们认识社会的重要方式,就在于艺术家们能够将社会中总体性的感受与经验提炼出来:“从艺术的本质出发,似乎艺术家所描绘的正是这一总体性,而从根本上看,总体性和支配性的情感结构的影响,只是借用艺术来表现而已。”⑧